备课的时候翻到了一篇散文:《冻年货》。作者回忆了童年时代在黑龙江,十冬腊月是吃不到水果的,所以奶奶便早早地把各种水果买回来,趁天气寒冷时冻在室外。文中详细写了花盖梨的滋味,冻得乌黑程亮钢钢硬,吃的时候先放在凉水盆里解冻,再围坐在热炕头上,等梨子周遭的水变成了透晨的冰壳,敲硬了冰拿出梨来,咬一口清冽匝牙、肉脆汁肥,那叫一个酸爽……
读到此处,我已经走在那条坑坑洼的泥土路上,穿进那条胡同,置身于老家平房中,身下是滚烫的火炕,窗外是零下四十度的低温,漫天白雪似乎就没有住过。祖父母是节俭的人,但也知长达七个月的冬季难熬,所以冰梨冻柿子是少不了的。文中写的冻梨缓梨过程,就是我们幼年的生活常态。蔬菜是老三样:白菜、萝卜、土豆。秋季了购回两三千斤,贮藏在后院中的大地窖中,开始长达半年之久的餐桌消耗。而水果呢?也是老三样:冻梨、冻柿子、冻桔子。每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这三样冻货便成了凑趣的仙果。特别是大年三十晚上看罢春晚、吃完年夜饭,炕头烧得滚烫,肚里难得地有了点荤腥,吃上几口冻梨,神清气爽,还有助消化。
除了上述的冰梨外,冻柿子也是小孩子的偏爱,缓过来之后咬开外皮一嘬,一股浓浓的、黏黏的、略有些涩涩的甜汁流淌入喉,像一条微型的蜜糖小河流进五脏六腑。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冻梨和冻柿子最大限度地满足了我们的口腹之欲。至于冻桔子是后几年传过来的,冻桔子缓过的滋味就差了点,本身它就是酸甜的成分,再加上冰冻的水分,缓解的水分,桔子瓣里的清新酸甜滋味便差了点意思。但小孩子在吃的方面总是很有天分的,我们反复“研究”,终于发现,如果不缓,直接用牙齿撕下冻成一体的桔子外皮,再硬生生咬碎带着冰茬的桔子瓣,那种沁凉拔牙而又爽口的滋味中还连带着一丝丝的甜味,如此吃味道好极了,只是费牙齿。
给学生讲课的时候,我不断地加入了自己的回忆,也不断地重复着自己的感叹——那时候的生活简单,可快乐又是那么容易。现在的生活像天堂一样,可是人必须得像发条一样转起来,稍停下来就没有了安全感。
趁着兴致,我给学生们搜了搜视频里的“旧时光”。有一段标题挺显眼——《70后的回忆,看着看着就哭了》。那段视频有一部分是黑白的,有一部分是后期制作时上的色,虽然没有看哭了,但是往事悠悠,历历在目。滚铁圈——我玩过的,别的同学从家门口滚到学校门口,我没超过十米。跳皮筋——我玩过的,是的,高手多数是身手敏捷的男生,从脚脖到膝盖,从腰到脖子,皮筋挂到脖子上时已经高不可攀,而且细窄得难以插足,可很多男生就能飞身跃起,双只脚准确无误地穿插到皮筋里,我玩过的,只是最高纪录跳到膝盖。丢手绢——我玩过的,我还会唱呢: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大家不要告诉他……但我没有一次追上过小朋友,所以他们总喜欢放在我的后边。摔泥巴——我玩过的,只是经常摔不响。黄豆枪——我玩过的……
学生们被我带进了旧时光中,也许他们的父母甚至祖父母也曾感慨过,也曾回忆过类似的时光。他们笑我太笨,玩什么都玩不好。这点我不否认,在我儿时的成长岁月里,属于内向怯懦型的,动手动脚动嘴能力总是弱于普通学生,具体点是做什么不像什么,玩什么不会什么,但这不妨碍我的快乐。即便有一段时间,左邻右舍的伙伴们都嫌我笨,游戏的时候都有意不带着我,但自己玩也能找到乐趣的。玩蚂蚁,玩毛毛虫,玩纸飞机,玩小纸船——和隔壁宫奶奶玩。
宫奶奶是家庭妇女,她最喜欢幼时胖乎乎的我,家大人上班的时候经常把我放到她家。宫奶奶没上过学,但心灵手巧,脑子也常有奇思妙想,就连障子外面的那条泥土路也能被她利用上。下雨天的时候,她领着我在泥土路上挖坑,挖到半米左右,把雨水撮进去,与地面齐平,再捡些树叶树枝铺上,洒些浮土。再拉着我躲进院里往外张望,她用右胳膊环住我,右手捂住我的嘴,她自己则紧紧地咬往了左拳头。一开始我不明白她的操作,后来一个衣冠板正的男人走过,“库嚓”一声,一条腿陷了进去,带汤带水地爬起来,发现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至今还记得男人是转着圈骂,也明白了一个人连痛骂的对象都找不到,心里是多么落寞,当然,我更懂得了宫奶奶为什么要捂我的嘴咬自己的拳头,那天差点把我俩乐死。
时光啊,一去不复返。再提及旧时光时,浑然忘了和小伙伴们的吵闹打骂,也忘了几家大人们急头酸脸的样子,满脑子全是那条胡同的人们见面的热情,不管到谁家都自由出入,遇到大事小情时邻居们的跑前跑后。而今,我已年过半百,也在这个快节奏的社会里拧紧了发条,也会翻翻“慢时光”“旧时光”的视频,也会有“我们再也回不去了”的感慨……
我知道:更新换代、新陈代谢是自然规律,我能接受这样的规律。但是,对往事的留恋却也是人之常情,也是不可避免的情感规律。唯一庆幸的是,于此五十公里之外,老家的那条小胡同还在,属于我的两间平房还在,那铺火炕还在,左邻和右舍还在,宫奶奶作为那条胡同里硕果仅存的老人还健在。
可惜的是,那条伴我们成长的泥土路——早已经变成了水泥路面。坚固的水泥糊住了原始的泥浆,却糊不住这条路面上曾经发生的点点滴滴过往。所以,一切都在,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