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断想:橄榄、菊苣及冬葵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月牙         时间:2024-01-29         点击量540

       很偶然,读到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句子,心有所动。

他说:“橄榄、菊苣及冬葵是我的粮食。”

贺拉斯,记忆深处有模糊的印象,文学史里有他的名字,写的什么具体内容,了无痕迹。重温并唤醒,这个两千多年前的诗人、批评家、翻译家,带着他的《诗艺》以及非常鸡汤的一些名句,抖落千年的烟尘,好似活了过来。他说:“收获今天,抓紧今天。”他说:“幸福不可能十全十美。”他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审美观。”他说:“时间反复无常,鼓着翅膀飞逝。”近似于道德说教,提倡寓教于乐,思想中庸,或讽刺恶习,或讴歌罗马,或宣扬知足常乐……他谈艺术,谈生活,谈诗人的修养……评论界有种说法,认为贺拉斯的《诗艺》可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媲美。我对他知之甚少,此刻,我只对他那个涉及三种植物的句子感兴趣。

橄榄。我默念这个词语的时候,口舌生津,遥远的回忆渐次醒来。

童年的小镇,没有青黄色的鲜橄榄,常见的是腌制好的蜜饯。一种深褐色,盐渍的死咸,夹杂着植物陌生的滋味;一种黄色,味道咸鲜,吃到后来有明显的回甘;还有一种裹着甘草末,颜色介于前两者之间,品咂的味道最有层次感。五分钱,一毛钱,用纸包出三角粽子的形状,放入小小的几枚。喉咙痛,生病的时候,才有可能一尝,越稀罕越喜欢。

有关橄榄的内容最被大众熟悉的,无疑是三毛作词的歌曲《橄榄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传唱至今,倘若有人起个调子,一定会合唱成忧伤的乐音,“不要问我从那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年少时迷恋这种旋律,年龄渐老,是歌词更拨动心弦,在遥远的异乡,在团聚的佳节,每个歌者都在唱属于自己的橄榄树。

宋代苏轼一首《橄榄》,读来清浅有味,“纷纷青子落红盐,正味森森苦且严。待得微甘回齿颊,已输崖蜜十分甜。”小小一枚橄榄,滋味富于变化,这种由苦涩到甘甜的奇妙感觉,慰藉了味蕾,也抚慰了心田,是一种看得到的希冀,在不甚遥远的未来,只要向前,甘甜在等候。品咂一枚橄榄,好似悟出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在宋代,橄榄这一意象频繁入诗,它是南方食物,馈赠佳品,具有独特的文化内涵,赠礼谢答,礼尚往来,一改文人清高形象,赠礼世俗化、生活化。黄庭坚谢王子予送橄榄而写诗,“方怀味谏轩中果,忽见金盘橄榄来。”既表达谢意,金盘装橄榄,又夸礼物雅致,曲赞挚友真情。

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说橄榄“故人名为谏果”,谏果,这就富有中国文化特色了。

貌似橄榄最早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是西晋左思的《吴都赋》, 有“龙眼橄榄” 句。左思《三都赋》一出,当时洛阳纸贵。他笔下的吴都,宫室华美,物产富饶,人烟阜盛,他写得汪洋恣肆,辞藻宏丽,叹为观止。左思人极丑,才横溢,卓尔不群,要说橄榄上的渊源,他比贺拉斯晚了几百年。

菊苣,也叫苦菜,菜场有售,其味苦涩。有行家说,要配合牛肉、三文鱼食用,或者做沙拉,沙拉酱或醋能中和它的苦味。

我最早知道菊苣,是被它幽蓝的小菊花吸引,进而生出探究的念头,开始各种搜索和阅读。菊苣可药食,形似大菠菜,细看自然不同,焯水了凉拌,略带苦味。对于吃惯了精美菜肴的嘴巴来说,这一味,滋味清淡,入口清爽。药典里说,菊苣清热燥湿,泻火止血,其中的有效成分可调节肠胃功能,抗肿瘤、降血脂、降胆固醇等。悦目,养胃,怡神,它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据说,吃了菊苣能使人聪明。不知出处,却内心赞同。这样一种喜欢温暖湿润又耐寒耐热的植物,南方北方,荒原坡地,都有生长,价廉味美,朴素亲民。假若植物也有思想,假若真有轮回投胎,貌似应该是陶潜这一类人。

孙犁的散文《吃菜根》中提到过苦菜,但他全文是写油菜的根“甜疙瘩”。阿来《大地的语言》,“……林下的草地还开着一些花。淡蓝的菊苣,粉红的老鹳草……”,虽是惊鸿一瞥,却无声又坚定地在说,我在。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竟然出版过一种类似期刊的《菊苣》供大众阅读,是此番才知道的。他的诗歌《秋日》,喜欢北岛的译本,“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用隐喻、象征,悄悄告诉你世界藏着的秘密。

《诗经》多处写到苦菜,比如《诗经·邶风·谷风》中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诗经·大雅·棉》中有“堇荼如饴”,等等,其中“荼”就是指苦菜,《尔雅·释草第十三》解释:"荼,苦菜"。诗经中的植物不少,不管是各地民歌国风,还是周王朝的正声雅乐,苦菜都时有提及,可见和当时的生活息息相关。诗三百是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诗歌,比贺拉斯的时代更早,他有否从我们的先民诗作中汲取什么,也未可知,但两千多年前的人类食用菊苣却是确凿无疑的。有必要一说的是,古时的荼与现今的苦菜,外国的与中国的,南方的与北方的,药用的、食用的和做茶的,用叶、用花还是用根,都应区别对待。

冬葵。近几年常见秋葵,开很柔美的花。葵菜外形像长条青椒,身侧有棱,做菜极简单,洗净,焯水,切段,浇上调料汁,有粘稠的汁液,丝丝缕缕拉丝有点像缩小版的莲藕,口感奇怪,味道甘滑,不甚喜欢。因为众人皆曰,营养丰富,为着维生素ABCD,也能入口。

汪曾祺写过散文《北京的秋花》,其中一章《秋葵·鸡冠·凤仙·秋海棠》,寥寥几笔,秋葵的花色风姿跃然纸上,“花瓣大、花浅黄,淡得近乎没有颜色,瓣有细脉,瓣内侧近花心处有紫色斑。秋葵风致楚楚,自甘寂寞。”秋葵让汪老想到女道士,真是有趣的联想。他另一篇散文《葵·薤》中,考证出汉乐府《十五从军征》“采葵持作羹”的“葵”,就是冬苋菜,口感有点像莼菜。印象中汪老没有写过冬葵,想来差不太多,除了季节不同。

《诗经·豳风·七月》有“七月烹葵及菽”,农历七月,想当然以为,食用的是秋葵。后来翻了几本关于植物的书,才知古人重要的菜蔬是冬葵。古诗词中常用来吃的葵,几乎都是指冬葵。“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脑海里的景象一下就变了,季节背景不同,脑海里浮现的植物的气质风貌也截然不同。我看到一个资料说,古时五菜之主的冬葵与今日餐桌常见的秋葵,并无甚关系。阅读使人明智,也可能更加觉出自己的无知。

橄榄、菊苣及冬葵,涩的,苦的,滑的,两千多年前诗人的粮食,引着我在诗文里徜徉一番,至于我之所想是否就是当年贺拉斯文中所记,实在没有必要较真,因为早有人说,诗人是喜欢胡言乱语的人。(本文于2021年2月18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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