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陶渊明从来就不是个隐士。
尽管魏晋时期隐士颇多,但这本身就是一个谛笑皆非的逻辑,都成了隐士,怎么还能被记住被流传下来呢?
当然,事情也没有那么绝对,那就是原先可能就有些名气,后来感觉到仕途的乏味,索性隐居起来,像张爱玲讲的出名趁早,后来想躲也躲不掉了,于是隐士的经历一并被记录下来。最为著名的阮籍嵇康他们一个个原先就是响当当的人物,躲哪儿人都知道,哪里算是什么隐士,分明是一项运动。
除了少数真心隐逸的人之外,隐士当中历来为人诟病的就是名为隐士实则在寻求机会的那些人,所谓“终南捷径”一词由此而来。藏在终南山上,成天说自己是在隐居,把动静闹得很大,结果皇帝一身吆喝,骑着马就过去了——终南山离长安很近的。明朝陈继儒留下了《小窗幽记》,几乎是最大号的心灵鸡汤,至今万千宠爱,可以陈继儒本人老说自己是隐士,也常在山上溜达,可是屁股没坐热,就跑到官宦人家去了,以至于时人讥讽:“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挤兑得不轻。
其实,也没那么惊悚。至少与陈继儒来讲,他不是首创,经典案例太多了,就像四书五经对于伦理纲常要求很清楚,可是没几个人真那么干的,人心不古从来有之。《红楼梦》当中都还写着“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都是为着所谓前程着想,大家目的相同,路径不同而已。只不过问题在于你出仕就直接来,当官也是为人民服务,没什么可丢人的,不要挂着羊头卖狗肉,还是有损清誉的。
陶渊明既没有太早成名,也没有藏之名山,更几无以山人自居,就是喝喝酒、种种地,交几个朋友,写几句大实话,过个寡淡如水的日子,最后病故,仅此而已。
二
但是,的确有不少人把陶渊明当作隐士来对待。
最有说服力的是《晋书》当中把他列入了“隐逸传”,算是给他定性,而他几次的辞官经历也的确像某些隐士的通常做法,比如梅妻鹤子的林和靖,仁宗皇帝想请他当太子的老师都不去被传为美谈,两相一对照,陶渊明似乎被称为隐士也没有什么争议。
王安石一开始也不愿意做京官,死活要到基层,结果每辞一次,官就大一级,最后一步登天,以至于当时就有人说他是大奸之人。其实,这些家伙站着讲话腰不疼,一来王安石是天生的政治家,他清楚真要干实事只有先到基层了解最为真实的情形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二来他一个寒门子弟到京城当公务员,不贪污不受贿,置办一套房子都不够,生活都成问题,还能安心工作不成?陶渊明的情况基本类似,他起初也想做个官,至少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好一点,他家没有结余的。
算起来,他家世还是可以的,虽说陶家起于庶族,可到他曾祖父陶侃那儿也位极人臣,无奈陶司马一共生了十七个儿子,陷于内斗,没能延续辉煌。再往后他的祖父和父亲应该都当过太守,只不过在小陶渊明八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大房子还有几间,可存款没了,终于沦落到一般平民的境遇,家无仆妾,藜菽不给,一切的一切都靠自己。
只能出去做官,家族的荣誉感对于年轻的陶渊明不可能一点触动没有,一家几口的肚子不能不解决,无论是光耀门庭的幻景还是吃饱穿暖的现实都需要他出去致仕。
林和靖没老婆孩子,一包梅花籽就能养活自己,陶渊明先后娶过两个妻子(前妻亡故,之后续弦),生了五个儿子,他肩上的胆子不轻。
二十九岁,他正式进入衙门,干的也就是刀笔吏的营生,类似于现在的秘书和书记员之类,自然得仰人鼻息,他年轻轻的不习惯,“少日即解归”;第二次做官遇到了母亲病故,得守孝,自然也得结束,也不是他主观上的故意,实际情形是孝满之后,他还是到刘裕帐下做过参军的;最后一次才是做的彭泽县令,遇到了耀武扬威的督邮,最后彻底辞职,决意仕途。
看过三国的人都知道,张飞打的也是督邮。督邮官并不大,是刺史派到各地督查工作的,手里攥着鸡毛自然要当令箭舞将起来。张飞打得起,陶潜躲得起。
当官还是有好处的,工资待遇不谈,且就说县令这个职位,养活一家人自然不再话下,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生计立马成了问题。他写道:饥来驱我去,不知竞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他这是在乞讨!这样的句子里有辛酸,有苦痛,或许也有那么点对于辞去官场的患得患失吧!
是他的性格不适合做官,是当时的战乱让他不太想做官,他是碰壁回来的,绝对没有沽名钓誉,也不是一出道就想当个什么隐士。
我们实在没有必要过分夸大他的不为“五斗米折腰折腰”。这是一个普遍案例,古今中外不绝。
他出仕的时候东晋还在,他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刘宋天下了,朝代哪一次更替不是血雨腥风,尸骨成山?他的五个儿子全部活下来了,他这个爹当得是合格的,甚至他辞官的举动都是正确的,谁知道呢?
他还写过荆轲,写过山海经,也算是慷慨之作,哪里是隐士的做派?
三
此后,他成了纯粹的农民。
也就在此后,成就了一个伟大的诗人,光耀千秋的诗人。
是他真正的农民身份为他成为伟大诗人提供了可能,褪去浮华的标签,世俗的裹挟,他给我们展示了他全部的赤子情怀。
他写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我从小就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客套,我就喜欢这林间的山水,为了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像是被关进了牢笼,现在终于解放了。作者好似迷途知返一般地喜悦,,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是宣誓,对于过去生活的决裂,对于未来农民生活的笃信。
是啊!山乡的微风在等他,田里的麦苗在等他,他边走边吟唱。
且看《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目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再看《归园田居》五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他已经完完全全地融入了田间,在劳作着体悟着快乐与自足。
在中国的诗歌史上,山水田园是个很重要的流派,也涌现出一大批杰出的诗人,比如两谢,比如王孟等等。陶渊明不仅仅是宗师级的人,而且那些后来者总是觉得置身局外或在边缘上游离,始终是有隔膜的,差距在哪儿?在于陶渊明真正做到了身体力行,在于他的诗性找到了最好的契合点,那就是他散淡的心性,他至真的情怀,他妙手天成的天赋。
做官不为五斗米,写字岂为稻粱谋?他想到什么写什么,有时候写写丢丢,哪管什么流传与发表?所以,他能以白话入诗,不避俚俗,他能直抒胸臆,他能撇开纲常。
很多人诟病他的《闲情赋》: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芜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槛;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我不喜欢过分地引用,可这一段我哪一句都不舍啊!
这段什么意思?换一个说法吧,看看赵孟頫的老婆是怎样写的: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在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就是面对美人,我死皮赖脸都耗着你。乍一看,这样的路子出现在陶渊明的文字里确实另类,但对于一个至真至性的诗人来讲,这样的诗文又实在是情理之中。打着道学的幌子,一肚子男盗女娼,这样的事情,诗人不为,陶公不屑。
这篇文章丰富了陶渊明的形象,让他更为立体,也更加可爱。
他的故事还有许多。
他日子过得勉强温饱,他的朋友颜延之时常请他喝酒,后来颜延之调走了,在酒肆了丢了两万钱就是给陶渊明喝酒专用的,陶也不客气,坐到就喝,喝完就走。
汪曾祺和朱德熙关系很好,汪有一次拎着一串铁麻雀到朱家吃饭,朱德熙不在,汪一个人开了半瓶,临走对朱的儿子说,酒我喝了半瓶,另外一半麻雀就丢给你爹了。
间隔一千五百年,异曲同工,共同的落脚点就是,他们都是真文人习性。
也是,人在世上晃晃荡荡就那么几十年,老是装不累啊!
四
他过上了自己想过的生活,自然,他也就展示出了最为本真的自己
他喝酒,应该算是嗜酒,但也还不至于像李白那样豪饮。他贪慕的可能是微醉,然后他写出的诗歌也是微醺,夹着陈酿的底蕴,夹着麦苗的清香,夹着山风的粗犷,夹着林泉的呼啸。
陶渊明的《饮酒》出现在多少客厅的条幅上,成为多少人的最爱: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我们大可以说这首诗白描的功力,也可以拓展这首诗的哲学意味,赞叹于他如如何给我们营造出的“物我两忘”的至高美学境界,甚至还可以牵强地解析出辩证法。但于我而言,我想起了汪曾祺描绘唐兰先生上课的风采,唐先生上课先是兀自极其投入地朗读,读到高兴处,连说好好好,然后又继续朗读下去,后期据说俞平伯先生也有类似做派。对于这首诗,我得感觉也只是:好!好!好!
谁能用这么五十个白菜萝卜一般稀松平常的文字组成这样一首瑰丽的诗歌?这首诗的流传给中国人的审美又多出了一个指引,南山当然可以是任何的山,但南山告诉你,我们只要有一颗恬淡的心,那我们也会参透生命的根本。
去年,一首歌很火,《南山南》。我知道与这个不怎么搭界,但我特别喜欢那句:南山南,北草北,南山有谷堆。也是禅意十足啊!
据陶渊明自己说,他自己写得二十首《饮酒》就是在喝酒的前后时间写的,写过了随手一扔,多半还是别人收集的,这个我信。许多人诧异陶渊明的怎么能在四六骈文风行的五世纪写出那样天然易趣的诗文,开一代风气,而高悬天空,前无古人,后未必就有来者。
当然,他诗人的天分是不容置疑的,我活了四十岁没写过一句诗是因为我很傻很天真,骆宾王七岁能写出《鹅》是因为他是天才。陶渊明肯定是个天才,但是他对于真善美的体悟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无论是归园田居,还是归去来辞,以及饮酒。我们分明看到作者回归的喜悦,对于土地的深情还有对于饮酒的钟爱。他自号五柳先生,给自己立传。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这是在诉苦吗?错,我分明见到他的得意。
天生的诗情,真实的秉性,对于生活的投入与热爱,对于命运的旷达和超然,成就了他。他几乎为中国人尤其是中国文人在俗套的官场之外另行开辟了一个精神家园。从此,当很多人迷失之际,找到一块可以栖居心灵的地方。
五
他不仅仅只想到了自己,他还想着其他的人,想着芸芸众生。
在这个世界上,大家过的什么日子?江山割裂,豪门横行,吏治腐败,战乱频繁,富贵者朝不保夕,贫贱者惶惶恐恐。生活在无序中推移,在无望中延续。
莫非人活着就这样。莫非只有死亡才是天堂的归宿。
不该啊!且看《桃花源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里面怎样?人们是怎样生活的?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我们总觉得这个地方上幻觉,但只要细细一琢磨,这个地方存在的可能性非常大,直到今天不还是有尚未发掘原始部落吗?那个时候,到山中避乱而远离尘嚣完全有可能,而且,那儿有什么呢?好的景色,好的民风……既没有神仙,也没有鬼怪,很平常的一个地方,是陶渊明诗人般的语言让这个地方增添了亮色,并且一直光亮了下来。
诗人如花似雨的语言与其说在勾勒一出场景,不如说是在描绘一个理想社会,很简单,没有战争,人民和谐共处,安居乐业。
是现实的残酷凸显了桃花源的优雅,今天,理性地看,桃花源真不具备多少吸引力。即便有,我们向往的怕是心灵的桃源,我们浮躁了,心安顿不下来,需要时常地缓一缓,静一静。
陶渊明当然想像不到今天的生活,不过,他今天要还在的话,他也许会为我们描绘另一个桃花源,在那里,我们可以诗意地栖居。
这是人类文明的终极指标。
尾声
诗人,在这个世界上始终困顿地行走着。
木心说自己一生颠簸,断子绝孙,漂泊构成了他的美学,艺术支撑着他的生命。
陶渊明挨过饿,搬过家,中年卑微,晚年凄凉,五个孩子没有一个取得了成功意义上的成功,即便是他所成就的那些光芒万丈的诗歌,在当时并没有受到什么待见,司空图诗品只把他列为中品,而钟嵘也觉得这样的诗歌好是好,可也太通俗了吧,写个文章总归有些讲究啊,颇有为其遗憾之感。
直到宋朝,直到苏轼,才挖掘出陶诗的魅力,所谓“天然去雕饰”“我手写我口”用在他身上都特别合适。
天才,注定是个先行者,注定是孤独的,也注定会等到他的隔世知音,苏轼之于陶渊明,若能相逢,注定会给中国文化的天空带来电光火石般的璀璨。
我想起了八零年代,另一个诗人卧轨自杀了,他以十五岁的年龄考上北大,他热爱生活,诗性勃发。他写道:我有一个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想到了桃花源,芳草鲜美,落音缤纷,房舍俨然,那也是春暖花开的气派。
海子依然没有逃离天才的宿命,最后,他借光了熟人的所有钱,把乡下的母亲接到大学,过上了一段真正意义上城里人的生活,然后撒手人寰。
泉下,会有他的春暖花开吗?
一如陶渊明,死后,能见到他的桃花源吗?
有可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亲口告诉别人,自己在癫痫病犯病的时候,的确见到了天堂还有上帝,那一刻,他是最幸福的。
我尊崇陀思妥耶夫斯基超过托尔斯泰还有海子。至于陶渊明,那是任何人都不能替换的,那几乎是我们心中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