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司马迁遭受腐刑的消息,在大汉王朝喧嚣而有些迷乱的时代氛围里,似乎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在京华帝都之地,类似的宦海沉浮,荣辱颠倒,人们看得听得太多了。窦婴倒了、许昌倒了、田蚡也倒了,多少红极一时的王侯将相不得善终。一个小小太史令的霉运,有多少人关注呢?也许没有几人会真正为他的遭遇而悲愤痛心,乡党俗流更是难以体会这对于正在全心著史、希图藏之名山的司马迁来说,到底意味着怎样的心灵苦难。更多的人也许困惑不解,为什么一个经常在皇帝身边混的太史令,竟然拿不出50万钱来为自己赎罪?即使无钱赎罪,为什么不选择慷慨就死,一了百了,而宁愿接受腐刑,留人笑柄,辱没先人苟活于世呢?也许还有人在背后指摘司马迁的迂腐可笑,怪其吃饱了没事,要挺身为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李陵说话,惹来飞天横祸。一切的人,甚至包括司马迁自己,也许都曾认为这样一个“大质已亏”的人,他的一生就将从此完结。
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想,一个浅陋无知的现代人的猜想。仅凭一点文字记录,穿越2000多年幽古的时空,去做这样的猜想,显然有些痴迂,却并非毫无意义。通过这种猜想,我们多少可以从中观照到一线世界的荒诞和残酷,揣度到一点掩藏于辛酸悲欣历程中的有关人生的偶然与必然。
司马迁接受宫刑的事实,经由铁一样的史笔,被后世广为知晓,成为著名的历史公案。实际上,自司马迁身后不久,直到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几乎无人对司马迁投以过轻蔑和嘲笑,甚至一两句稍有不敬的言辞。相反,人们纷纷悲叹他的遭遇,感动他的执着,钦佩他的坚强,崇仰他的人格。这一切,都因为他将毕生的心血倾注到了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中,鲜活地再现了一个民族和一方大地的尘封记忆,并作为不朽的符号和标杆,闪耀在亘古长存的天地之间。历史再次毫不吝啬地证明,最伟大的英雄不是打倒一切的人,而是那些不被一切打倒的人。为万世所尊崇和爱慕的,是真人格与大灵魂,而不是现世的荣华富贵和其他什么。
所谓“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深明此理的司马迁,成为了后者。
我经常想,每一个伟大灵魂的背后,或许都藏着大多的生命故事,值得我们追仰。所以,每次读《报任安书》,我都会被文中沉郁的生命呼喊所感染,眼前仿佛浮现这样的情景:痛苦激愤的司马迁,就像一个孤苦的行者,背负苦难的十字架,行走在这个天地苍茫的世间。“含垢忍辱”成了他的座右铭。“从俗浮沉、与时俯仰”成了他的求庇术。从受难始,他的生命目的变得单纯而清晰:活着并写下去,以不朽的文字度化众生,也度化自己。凡深刻纯洁的灵魂,常有苟活幸存的耻辱,生活的尘埃其实每天都在覆盖着耻辱,越积越厚,足以使你遗忘它们的存在。只有怀着一腔赤诚触摸那些伟岸的心灵,才会想到文字的基本功能是挽救一个民族的记忆,才能多少医治一点自己的耻辱遗忘症,才迫使自己贴着地面步行,不敢在云端舞蹈。
二
如今,司马迁连同他的苦难,都化作了历史的云烟,被吹散在苍茫的天地间。真实的司马迁和司马迁许多真实的心境,已无从知晓,人们铭记的,只是一个“史圣”司马迁。
几千年来,在我们这个国度,对于大多数人知识分子而言,似乎延续着一个共同的梦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作为一种纯粹的人文信念,许是受现实人生羁绊过多,真正做到的人为数并不多。而家学渊源既深,从小受业名师,壮年游历天下的司马迁,却是这为数不多中的一个。以他的博物洽闻、见识深广,应该具有非常人的明智和洞见,不可能迂腐到不识时务,作无谓的逆批龙鳞之举。更何况,他还背负着修史名世的遗命,还有着“述往事、思来者”的宏愿,开不得生命玩笑。
问题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往往并不仅仅依靠理性和智慧行事,而是循着与生具有的道德良知和来自道德良知的勇气而为。司马迁向来以为,“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只有拥有了这些,人才能像个样子立在天地之间,才可以列于君子之林。对于“素非相善、趋舍异路”的李陵,他只是凭着自己日常的观察,才作出“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的公道判断。在汉武帝假装从善如流、一脸真诚的垂询之下,司马迁只是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真话,往往最傻,也是最容易惹祸的话。司马迁对讲真话的后果是始料不及的,他根本没有想到,这样一番出于忠心和公心的话,竟会一下子冲了汉武帝的肺管子,让他以为自己在为李陵辩护,在诋毁他的小舅子。意外的祸患,让司马迁历经九死一生,其中的苦痛和屈辱,几乎将他置于万死之地。多年后,班固在《汉书》中为司马迁立下传记,感慨道:“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是的,真正的明哲保身,何其难!可是,事已至此,有什么办法呢?决定命运的,往往是那些凭着我们的本性所做的事情。
受了宫刑的司马迁,开始落入人生的谷底。
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的他,身披极刑、身陷囹圄、饱受侮辱的他,在那些“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的日子里,每每想起自己遭遇的耻辱,想起噩梦般的牢狱生涯,常常会冷汗湿透衣襟。他几乎被残酷无常的人生本性所击垮。那时的司马迁,肯定在心里不停追问,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今后怎么办?怎么办?活着还是死去?望着迷乱的人群、辉煌的朝堂,望着碧绿的草尖、敲窗的冷雨,司马迁一次次陷入惘然自失的状态。也许,就是从这时起,他开始看清了世界的本来面目,看清了人生的荒谬,开始走向了一个“史圣”应该具备的成熟。就像一切伟大的心灵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死寂后的再生,成熟于身边几乎没有人的时候。
这个时候,司马迁一定深刻的感受到了盈满天地之间的苍茫无奈,并时时想到死。然而,死是一件极容易的事。人固有一死,但死的意义和方式却有鸿毛和泰山之分。
他希望自己的死,能像泰山一样。
三
苦难是智慧的土壤,也是生命能量释放的源泉。
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讴歌苦难,但恰恰是因为苦难的清醒和隔离作用,让司马迁得以拉开了与喧嚣尘世和时代的距离。对于一个以史笔著述人间春秋的史官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今天,我们可以对着浩瀚的二十五史满怀感念的说,正是司马迁的不幸,给予了后世千百代人的幸运。这种说法,或许对司马迁似乎有些不公平。但历史就是这样证明的,没有地狱之火对于灵魂的锻造,人世间就产生不了那么多绚丽的心灵之花。
真正的知识分子,也往往是悲剧命运的承担者。
身陷人生谷底的司马迁,经由苦难,摒弃了尘世生活的最后一线天真,他终于明白:刚直不阿的书生和专横残暴的帝王形同冰和炭、玉和泥。专制与王道并不能给个体价值发挥最大的空间。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能充分证明自己的,唯有不朽的文章功业。为了“草创未就”的《史记》,为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理想和事业,他咬牙吞血,毅然走向了与苦难的竞争。他匍匐行进在烟海般的历史尘烟中,扒开层层迷雾,看到许多遭遇苦难而发奋、最终青史留名的灵魂,他们都仿佛是自己的知己,所以,他反复这样激励自己:“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司马迁将自己对于命运的哀怨、愤懑、感叹,对于世界的深刻理解、认知,一齐融进笔下滚滚的历史,融进一个个鲜活的如在眼前的历史人物。也许他在抚摸一颗颗古老心灵的同时,也在为自己找寻着思维的突破口。所以,在他那或缜密清晰,或雄深雅健,或辩而不华的笔触中,总能看到心灵震颤的痕迹,让人感到博大悲悯的仁者情怀,高视千载的史家眼光。目光挑剔、腰斩《水浒》的金圣叹对《史记》却情有独钟,高看一眼,他也许算比较了解司马迁的人之一,所以才会认为司马迁的《屈原贾生列传》,是在“借他二人生平,作我一片眼泪”。也许,在面对现实无语之际,从历史和文化发展的艰难历程中去寻找自己的榜样和先驱,去找寻迷失人生的方向和失落的意义,是很多命运多舛的心灵实现自救和人生境界升华的必由路径。
我没有到过司马迁耕牧过的“河山之阳”,也没有见过司马迁故乡“山环水带,嵌镶蜿蜒”的景致。但据说,在陕西韩城市有司马迁的祠墓,祠内有他的塑像,塑像束高发,穿红袍,长眉入鬓,双目炯炯,有穿透历史烟云的明晰和超凡入圣的穆然。据说,塑像还有一袭长及心胸的须髯,这与流传下来的司马迁画像完全不符。难道民意如此:你刘彻要把一个血性须眉变成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可在我们老百姓的心目中,他依然是一个男子汉!是一个顶天立地,气吞山河的男子汉!是一个“文章旷代雄”、“功业追尼父”的伟岸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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