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冲老先生去世了,中国少了一个翻译界的泰斗。
许先生今年刚好100岁。百岁老人离世属于寿终正寝,所以对于公众来说,虽有遗憾,但心里还是能接受的,毕竟能活到一百岁的人并不多,某种意义上讲,如此的高寿且并未经过多少病痛的折磨,也是一种福报。其实,老人身体应该一直都不错,前两年还在媒体上露过面。影响较大的一次是董卿在采访时年96岁的他时下跪了三次,在网上还引发过一大拨争议。其实也就一个问题,董卿为什么要下跪?有作秀的嫌疑吗?
当时我也看了视频,面对争议,我觉得很无趣,咱们是不是真的吃饱了撑的?一个百岁老人接受采访,董卿为了采访时交流方便且不至于平起平坐表示应有的尊重跪下来招谁惹谁了?莫非也要架个二郎腿指手画脚,挖坑埋雷炸一下采访者吗?非要像什么“大会”上不把别人挤兑的脸红脖子粗誓不罢休吗?看起来热闹,实质上悲哀,有辱斯文,也有一层阴暗在里面。
不过,这个事情另外一个结果是,人们开始关注这个能让董卿下跪的人——许渊冲先生,一个顶级的翻译大家,毕生以翻译为天职,以唯美为追求,把大量的中国古典诗词翻译给外国人同时又把外国的经典作品翻译给中国人的燃灯者,可以完美打通语言壁垒的文化大师,一个获得过翻译界最高奖项的人,一个距离诺贝尔文学奖很近很近的人。
一个象牙塔内的学者不是因为学术成绩而是因为意外才为更多的普通观众熟知,我立马联想到另外一个同样堪称文化大师的翻译家,他让更多人念叨的恐怕也不是翻译本身,而他知名度更高——他就是傅雷。
虽然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如果是傅雷是中国翻译界第一人似乎也没有多少争议。至少让一般人说出自己所知道的翻译家时,人们想到的第一个人可能就是傅雷。尽管傅雷的学术范围不仅仅是翻译这一项,他更专业的学术是文艺理论以及艺术哲学这方面,在法国学的就是这个。他对于艺术的洞察力是冠绝群伦的,无论是音乐、美术还是文学他都能信手拈来。从《傅雷家书》可以看出,他依然能给非常专业的钢琴家儿子傅聪启发和指教;他公开发行过《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和刘海粟、黄宾虹不仅仅私谊良好,而且艺术上对于这两位顶级大师也不乏真知灼见;至于文学上,至少我们清楚,是傅雷发掘了张爱玲。这是中国文坛的幸事。
他应该是一个美学大家,追求的从来都是极致,包括他最终选择的翻译。其实所有的翻译都是重译,尤其是法国近现代的文学作品一直是高光的聚焦点,伏尔泰、卢梭、司汤达、巴尔扎克、雨果、罗曼罗兰、梅里美等等很多人都不陌生,但他要做的是让世界名著通过他自己的文笔和思想进入中国读者的世界。他显然是一种二次创作,一种近乎过度的二次创作,炼狱式的切身体验。他每天翻译的很少,每天工作到深夜,即便是年龄并不是很大(他逝世的时候只有五十八岁)眼睛已经很难适用的情况下,他都不能容忍自己的笔下有着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应景翻译。他心里装的是贝多芬、莫扎特、巴尔扎克、约翰克里斯多夫。他让英雄主义深沉博大且唯美,他努力的是用自己的赤诚来揭开一个新的美好世界和众多的生活哲理。
为此,他耗尽心力,不为瓦全。
圈内人评价他是书呆子,说的就是他这种绝俗。他可以公开说,张爱玲太急于求成,也可以说老舍的文章写得没有以前好,刘海粟的为人不行。也许这是他做人行事的准则,但是,性格决定命运,这个眼里容不得一丝一毫沙子的人,对自己是苛刻的,对别人也是苛刻的,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毕生的坎坷和最终的不幸。
多年后,他们墓碑上刻着一句话:赤子离开了,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这句话来源于《傅雷家书》,也是傅雷翻译的手笔,是他写给儿子傅聪的。
人们更多地记住傅雷不是他几近完美的翻译,一是他夫妻双双悲壮的离世,其次就是他常年不断和儿子的书信感动了太多太多的普通父母。当《傅雷家书》集结出版时,拥趸众多,以至于一版再版,是众多家庭的必备书籍,这本家书还被称为“教子圣经”。
在教育被所有家庭如此重视的背景下,“教子圣经”能错过吗?可是,我们能把这本书称为“教子圣经”吗?教育有圣经吗?四十不惑,五十天命,晃晃悠悠我也快五十了,孩子基本成人,关于教育多少也会有一些想法。当傅聪因新冠离世在网络上滋生出一些不大着调的讨论尚有余音在耳,加之许渊冲先生离世之际,还是聊一聊自己眼中的《傅雷家书》,和教育既有关也无关。
在所有文学式样当中,书信是最能打动人的,因为书信就是和最为亲近的人聊天,可以完全把自己全部展示给对方,所以在书信出版时,一般都是有所取舍的,包括《傅雷家书》也是如此。当然,这不意味着能公开出版的就有了艺术加工,没有人写信是为了出版,真实性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折扣。以傅雷先生的文笔,即便是家书也都写的文采斐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下意识就会反复提到约翰克里斯多夫这个贝多芬的影子,还有肖邦、莫扎特、舒伯特、舒曼、李斯特这些音乐巨擘,自然也包括傅聪未来的岳父之一梅纽因。这些我们勉强可以理解为傅雷对于傅聪的教育,但是更多的是两个音乐界的高端人士的相互探讨。此时,父子二人是平等的,甚至在专业的儿子面前,父亲还能感觉到自己有必要继续研究才能赶上儿子的节奏。我们能感觉到父亲是自豪的,任何一个父亲都愿意自己在一个成人的孩子面前展示的笨拙和孱弱,因为,那反而证明了儿子的强大。
傅雷父子的交流很小众,很尖端。如傅雷夫人说,像他这样的家庭在全中国都很少,她的意思是让儿子要珍惜,但是我看到的是,一般人是无法企及这种高度的,连参照的意义都不大。
其次,是傅雷对于生活小节的叮咛和嘱托。诸如如何待人接物,谨言慎行,不要骄傲自满,弹琴时身体不要乱动,写信要及时回信等等。呈现的像是一个慈父般的絮叨,很小心,也很不放心。尤其是他时常唠叨儿子对于生活的收入和支出等等一定要计量精准,不能乱花钱,同时,要注意身体,不要为了多挣钱多接演出的任务等等。所有父母的出发点都是毋庸置疑的,可是火爆脾气特立独行的傅雷先生是一个能搅动雷霆万钧的人,这些言辞从他嘴里讲出来姑且不论是否违和,傅聪本人能否相信也是要值得怀疑的。其实,傅聪日子过得一直很好,包括后来加入英国国籍也是为了更方便演出,从而维持相对好的生活,傅雷可能多虑了。另外,一个对几乎所有艺术家都能谙熟的艺术哲学大家傅雷何尝不知道,艺术家真正善于经营生活的人究竟有几个人?贝多芬还是莫扎特?一个挣点钱让侄子挥霍殆尽,另一个死于贫病交加。唯一的解释可能只是父亲眼前的儿子永远是自己的儿子,他应该首先是生活好,如同他自己所言,首先是做人,其次是做艺术家,然后是做钢琴家。
傅聪一直很体面,有着西方绅士般的优雅和风度。他臣服于生活而变更国籍,恰恰又给了傅雷致命的打击。当《傅雷家书》最后一封是以遗书的方式出现的时候,谁都跳不开那一句: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这是傅雷的一块始终压在心头的石头,为此,他中断了好几个月的书信,经过组织同意才恢复了书信。而临终之际,他竟然是以这样的措辞在这样的绝笔中写出,可见他的失望是巨大的,他原谅不了自己,他也原谅不了自己的教育,那个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教育应该是彻底失败的。
傅聪离国这件事本身迷雾重重,作为新中国培养出来的杰出钢琴家,我们当时的情况还是很包容的,傅雷本人因此而受到的攻击并不太多——后来也是因为为别人保管相片的事情。傅聪本人在国外也没有说过一句对祖国不利的话,做过一件对祖国不利的事情。79年回国的时候,人们也没有因此而对他指指点点。反倒是今天,很多人重新拿这件事说事,要么是网络暴力的一次哟呵,要么是对于事情了解得很少,分析的不够深入。
回到事情本身,傅雷本身都不认同的教育,我们还能认为这是教子圣经吗?
我读《傅雷家书》,读的更多的傅雷本人。傅雷学贯中西,中国传统“士”的精神“士”的风骨是烙印于身心的。他时常写信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生怕傅聪忘记母语和中文的文法,他会挑出哪一句回信当中的语法错误,或者会提出更好的表达方法——这个他太强了。然而,面对这个通儒一般的人,一个可以随时粪土王侯的极具骨气的人,为了生活向儿子开口索要生活费时,心里酸楚不已。人格上永远骄傲的父亲一方面诉说着经济上的窘境,一方面说儿子理好财要惦记着家人,一方面又说自己脑子不好使,需要营养补充等等,对于如傅聪般聪明之人是很能看出真正的意图的。倒不如夫人说实话,开口向儿子要钱,对于如傅雷般的父亲是一种屈辱,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敢臆断,这些窘境对于傅聪有无影响,但我看到曾经那样高扬头颅的傅雷在一瞬间坍塌的悲怆。
傅雷是暴躁的,书信展示的傅聪长大之后的傅雷。傅聪小时候,家教是极其苛刻的,对于天赋异禀的傅聪,他的一言一行都必须按照傅雷的意图去做,稍有违拗,体罚属于家常便饭,傅雷的好友楼适夷明确不赞成他的教育方法。如果说傅雷教育最大的成果是培养出一个在音乐领域杰出儿子的话,还不如说他以艺术鉴赏大师的洞察力发现自己儿子的天赋,并且竭尽全力让这种天赋转变为才华和成就,而不是他全息式压抑性质的教育过程。我们当然会辩解说,不疯魔不成活,但是傅雷自己在家书中对于自己用茶杯砸伤儿子的行径是后悔的,是俯下身段想求得谅解的。至于结果,我们不能说事情有了完美的结尾,我们看到连篇累牍的都是父亲写给儿子的信,儿子的回信并不多,而且,即便已经成年,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傅聪身上叛逆的影子,不能完全否认与他自己童年的阴影有关。
傅雷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由寡母抚养成人,受到的教育依然极其严格,有被家暴的经历;数年之后,他将这种家暴又转移到傅聪身上;据说,傅聪自己对孩子的教育推崇的依然是如父亲一般严格的教育。基因里的“爱之深责之切”贯穿着这个苦难而杰出的家庭,这里面可探究的东西很多,事实上,这种循环和链接依然在众多的家庭里坚挺地传承和延续着,这不应该算是教育的正剧。
傅雷离开了,傅聪回来了,傅聪也离开了,属于这个家庭的更多信息逐渐会被慢慢过滤,人们更习惯看到这里面闪亮的因子,甚至臆想用这样的光芒去惠及各自普通而平凡的家庭,书写出新的不朽和传奇。这个时候,我会站得很远很远,我清楚,这不现实,也不美。
教育哪里会有什么圣经?我们都是以成败论英雄的,用结果倒推过程,结果好的,过程就是对的。傅聪成了钢琴大师,傅雷的方法就是对的;郎朗少年成名,虎爸虎妈就是英雄。谁能想到,这条路上,成千上万的孩子是倒在中途的,这是赌博,不是教育。
如果偏要说教育有个什么大家都应该接受的所谓理念的话,我想还是孔夫子的四个字:有教无类。
我敬重傅雷,与教育无关。
上一条:说说中庸
下一条:“仁”大约就这五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