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与阮籍是曹魏正始时期文学的代表。刘勰说:“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显然在刘勰看来,嵇康长于文,阮籍长于诗,两人各领风骚。
所谓“师心以遣论”,当指写文章不受任何拘束,心里想什么就写什么,是“言为心声”的反映,这与后人评价建安文章,尤其是曹操散文“清峻通脱”有相通之处。
嵇康最有名的文章自然要数《与山巨源绝交书》,称得上是“师心以遣论”的典范。山涛虽是嵇康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也是“竹林七贤”之一。可当山涛因为自己升了官,就向朝廷推荐嵇康出任自己的原职,这一下可把嵇康惹火了,他几乎是怒不可遏地立即写了这封书信,表示要与山涛断交。
在嵇康看来,山涛此举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对他的侮辱。本来,他对山涛的升迁就“惕然不喜”,谁知山涛竟然“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弯刀,漫之膻腥。”还要把朋友也拖进鲍鱼之肆,使朋友也沾上一身的膻腥味。他借《庄子》中的故事,讥剌山涛“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意思是说你喜欢做官那是你的事,别以为我也象你一样喜欢那臭不可闻的“腐鼠”,并一再声明人各有志,不可相强。特别是其中的“七不堪”与“二甚”,既宣示了自己的特立独行,同时也无异于是对当时官场的有力揭露。
文章措辞尖锐,语言犀利,行文畅快淋漓,读来让人血脉喷张。好在山涛理解自己朋友的真实用心,明里讽刺挖苦自己,实则是要撇清自己与作者的关系,免得一旦出了问题而殃及池鱼,所以有人说嵇康写这封绝交书是为了保护山涛。正因为这样,所以后来嵇康因吕安案牵连被杀,山涛未受任何影响。也因为朋友间的相互理解,所以嵇康临死前把十岁的儿子嵇绍托负给山涛,而山涛也不负所托,终于把嵇绍培养成一代忠臣。然而文中把朝廷的官位说成是“腐鼠”,自然是大大地得罪了一手遮天的司马氏,因此惹得司马昭“闻而恶焉”,而钟会则趁机落井下石,诬陷嵇康“言论放荡,非毁典谟”,从而招致嵇康的最终被杀。
与此相类的还有《与吕长悌绝交书》。如果说嵇康与山涛绝交是做表面文章,实则是为了保护朋友,那么这封绝交书倒真的是要与吕巽绝交。因为吕巽的为人与山涛绝不能相提并论,山涛虽然喜欢做官,但为人却是个谦谦君子,而吕巽则是个衣冠禽兽:他迷奸了弟媳妇,反而恶人先告状,诬告弟弟吕安打骂、虐待母亲,致使弟弟吕安被捕下狱,并最终被杀。嵇康与吕巽、吕安兄弟本是要好的朋友,当初吕氏兄弟反目,嵇康还热心调解,可这次得知吕巽逆行倒施,他真是气极了,于是写下这封绝交书。
信中虽然说“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没有诅咒谩骂之语,但也直指吕巽诬陷弟弟吕安是“包藏祸心”,声明要与对方划地绝交“从此别矣!临别恨恨”。
这封书信篇幅虽然不长,但却短小精悍,犹如匕首投枪字字见血,使对方无所隐避。如果说嵇康的因受牵连而被杀,是基于他“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的性格,那么最为直接的原因则是这两封绝交信,尤其是后一封。吕巽已是司马氏的的鹰犬、爪牙,你要与他断交,并骂他“包藏祸心”,吕巽、钟会之徒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然要除之而后快。这样,嵇康的死自是无可避免了。
鲁迅说:“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旧说反对。”这主要是指嵇康“论”一类的文章 。在《嵇康集》中题为“论”的文章数量不少,凡九篇,给人的印象的确是“思想新颖”,其最大特点就在于“往往与旧说反对”,推翻旧说,提出新见。其中突出者如《声无哀乐论》、《管蔡论》、《明胆论》、《难自然好学论》等。
《声无哀乐论》一篇是中国音乐理论史上专论音乐性质、特点的理论文章。作者主要针对儒家“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以礼乐助教化的说法,提出“声无哀乐”的见解,认为“声音自当以善恶为主,则无关于哀乐。哀乐自当以情感〔而后发〕,则无系于声音”,“音声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然则心之与声,明为二物。二物之诚然,则求情者不留观于形貌,揆心者不借听于声音也。”显然作者看重的是音乐的审美功能,而非教化功能,从而否定了儒家的“礼乐教化”说。
关于周成王时的管叔、蔡叔之乱,史书上早有定说,几乎都众口一词指责二人是叛乱。嵇康则反对旧说,认为管叔与蔡叔并非不忠于周天子,只是因为周公摄政,二人相隔太远,不明了情况,以为周公擅权,故起兵声讨,所以文章既肯定周公的平叛,也肯定管叔、蔡叔对王室的忠贞。
关于人是否自然好学的问题,一般人都认为人生而好学,可嵇康的看法则截然相反,他写《难自然好学论》就是要打破世俗之说,还人性以本来面目。文章开宗明义,就一针见血指出人性的本来特点,即“夫民之性,好安而恶危,好逸而恶劳。故不扰,则其愿得;不逼,则其志从”,好逸恶劳,坐享其成,这就是人性。因而人的好学往往有其原因,或是“困而后学”,或是“计而后学”,都有着明显的功利目的;要说“自然”那就是人的“欲望”。文章不仅探讨了人是否好学的问题,还深入分析了人性的特点。
嵇康的文章好就好在“师心以遣论”,决不人云亦云,能直抒胸臆,敢于说心里要说的话,有着鲜明的个性特征,所以鲁迅说:“这‘师心’和‘使气’,便是魏末晋初的文章的特色。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灭后,敢于师心使气的作家也没有了。”
魏晋之时,谈玄之风开始兴起,到了东晋,文人们只晓得空谈,已经写不出洋洋洒洒的大文章了。嵇康、阮籍则不同,他们虽然也谈玄论道,却胸有锦绣,笔走龙蛇,写起文章来肆意挥洒,动辄数千言,甚至长达万言,两汉文章的风采又再度重现。象嵇康的《答难养生论》长达数千言,而《声无哀乐论》更是长达万言,文章虽长,却文无赘语,行无阻滞,犹如长江之水浩浩荡荡,奔腾向前。
嵇康诗不如文,也不如阮籍,大概可以成为人们的共识。虽然如此,嵇康之诗仍有其特点和成就,就正始诗坛而论,他至少名列第二。
就诗体而言,嵇康与阮籍截然不同,他虽也作五言,却长于四言。在他的六十二首诗中,四言计三十八首,占总数的百分之六十,这在魏晋诗人中是很少见的。此前只有曹操善作四言,可谓使四言诗重放光芒。东汉以后,五言成为诗歌中最有滋味者,凡诗中大家都以作五言为主,四言逐渐被人们冷落。嵇康在这个时候大量创作四言诗,实有重新光大四言诗的意义。
嵇康的四言诗风格迥异于曹操。曹操的四言诗苍凉悲慨,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并且显示出政治家的特有风度,是建安风骨的典型代表。嵇康的四言则不大关注现实,更多地是个体境遇、情感的表露,也无苍凉悲慨之象,倒是充满着理想与希望。象他的《赠兄秀才入军诗》之十五:“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可尽言?”就是一幅令人神往的理想生活图景。即使是作于狱中的《幽愤诗》也无太多的愁苦之音,仍在设想着出狱后要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与阮籍诗相较,嵇康之诗少了些苦闷、伤感和忧惧,多了些轻松、悠闲和适意;少了些隐晦、曲折和深奥,多了些明朗、清新和通俗。他不象阮籍整天愁眉苦脸,心事重重,总担心什么时候会遭遇飞来横祸。你想,他有那么大一片竹林,这就是他身体与精神的寄托。他可以在这里与朋友一起打铁,一起饮酒,一起赋诗,一起弹琴高歌,一起谈玄论道,正象他自己的竹林诗句所题的:“竹林深处有篱笆”“篁篁有节聚七贤”,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中,还真有点诗情画意呢。加上他深受老庄思想影响,不计世事荣枯,不管进退出处,唯愿优游林下,皈依自然,自然比阮籍活得轻松自在,所以他在诗中说:“携我好仇,载我轻车,南凌长阜,北厉清渠。仰落惊鸿,俯引渊鱼,盘于游畋,其乐只且。”“琴诗自乐,远游可珍。含道独往,弃智遗身。寂乎无累,何求于人?长寄灵岳,怡志养神。”
阮籍因为有一种惧祸心理,所以作文赋诗都比较谨慎,不敢大胆直言,总有点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的味道,因此在阮籍的诗文背后总掩藏着某些东西,叫人看不清、道不明,这就形成了他隐晦曲折的诗风,读他的诗确实有点象猜谜语,正如刘勰所说:“百代之下,难以蠡测”。嵇康就不同了,他的性格本与阮籍不同,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是个典型的直肠子,既如此,他也就用不着在诗中掩掩藏藏了。所以读嵇康的诗,除了典故之外,人们很少有理解方面的困难。象《赠兄秀才入军诗》之八“人生寿促,天地长久。百年之期,孰云其寿?思欲登仙,以济不朽。揽辔踟蹰,仰顾我友。”除了“踟蹰”一词稍许生疏外,全诗称得上是明白如话。
也许有人会说诗贵含蓄,诗意说得隐晦曲折一点有什么不好,但你可别忘了唐诗浅,宋诗深,而人们喜欢的却是唐诗。阮籍诗深是因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客观上的确给后人的理解带来了障碍,嵇康能把诗写得清新,明快,通俗易懂,是应该得到肯定的。(本文于2012年4月25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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