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曾这样批评司马迁的思想:“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这里且不说别的,只说说“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在班固看来,司马迁把黄老摆在六经之前这是错误的,违背了圣人的思想。这是站在正统的思想立场上来批评司马迁。
从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开始,儒家思想就被定为一尊,由子学变成经学,上升为统治地位。班固是个正统的思想家,他要维护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自然要对司马迁父子这种离经叛道的思想进行批评。
其实司马迁的这种推崇黄老,贬抑儒家和其他诸子的学术思想既有其来源,又有其特定的背景。
要知道司马迁的家学渊源是很深厚的。他不仅继承了司马家的史学传统,也继承了其父司马谈的学术思想。人们只要看看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和班固的《司马迁传》就不难明白这一点。
《太史公自序》用了不少篇幅谈及太史公的父亲司马谈。他先是概述了司马谈的学术渊源,说:“太史公学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杨何,习道论於黄子。”继而指出司马谈为什么要写此文,原因是“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然后又全文引述了《论六家要旨》。文中司马谈先是提纲挈领地对六家学术进行点评,简要地指出了六家的得失优劣,并把重点放在对儒、道两家的批评上。显然,司马谈是有意将儒、道两家放在对比的位置上加以批评的。他说:“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在司马谈看来,道家综合了阴阳、儒、墨、名、法的长处,因而能“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而儒家则不然,认为儒家学术使人劳形费神,其结果只能是“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结论则是“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基本上作了否定。
在对六家作了概述后,司马谈又对六家分别作了具体论述。在司马谈眼里,其他五家学术的优劣得失非常明显,所以尽管《易大传》说“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都是用来治世的,但由于五家的学术所失太多、太明显,所以不是治世的良方。对比之下,只有道家学术才是治世良方。他说:“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埶,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後,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那么道家学术的核心是呢?那就是“无为”“无不为”,“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所谓“无为而无不为”,就是一切顺其自然,遵循事物的固有规律与特点,而不是人为地多事,瞎折腾,弄得天地难安,百姓骚然。司马谈认为只要按照道家的思想去做,就能“合大道”、“光耀天下”,用不着担心“何事不成”。
司马谈推崇道家,贬抑其他五家,并不只是个人的思想好尚,这与当时特定的思想背景是息息相关的。经过三年的反秦起义和五年的楚汉战争,汉初社会可谓是经济萧条、民生凋敝,土地荒芜,人口锐减,就象是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需要很好地休养,才能慢慢地恢复,如果还象秦朝一样横征暴敛,大兴兵役、徭役,那不仅不会有后来的强盛,只怕很快就将走向崩溃。所以当时社会最为需要的是如何与民休养生息,而不是象汉武帝那样好大喜功,一意注重文治武功。
从思想文化方面看,汉朝立国后,从高祖刘邦,到吕后、孝惠帝,都因国家多事,主要精力都放在如何避免秦朝二世而亡的覆辙,还来不及过问思想文化方面的事,因此那时的学术还是一片混沌。到文帝时,情况稍稍有了变化,汉家的天下基本稳定下来。这时自然要考虑治国的指导思想了。班固在总结汉初思想文化的变化时指出:“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谊、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曹参是孝惠帝时的丞相,曹参认为惠帝年青,英明不如高祖;自己的才智不如萧何,因此主张“萧规曹随”,一切按已有的规矩办。何况他在齐地为相时,找到了精研黄老之学的盖公。盖公对他说:“治理国家贵在清静无为,百姓自然安定了。”曹参相齐九年,齐国得以大治。后来入朝为相,也主要采用黄老“无为而治”的办法。曹参在任的时间虽不长,但接替惠帝之位的是文帝,文帝之后是景帝,据司马迁《儒林列传》说“孝文时颇徵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显然从惠帝到景帝,朝廷治国的指导思想都是黄老那一套。
窦太后是推行黄老之术的关键人物。她是文帝的皇后,景帝的母亲,武帝的祖母。景帝时期与武帝初年,窦太后权倾朝廷,几乎左右了政局。窦太后对黄老思想情有独钟,而对儒生则多有厌恶。《儒林传》说:“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後皆自杀。申公亦疾免以归,数年卒。”在她当权时,儒生是很难得到任用的,甚至备受歧视。传齐诗的辕固生因为在窦太后面前贬低黄老之学,惹怒了窦太后,竟被逼到猪圈里去剌杀猪。
从高祖的把儒生帽子当溺器,到文、景的重黄老,儒生都得不到重用,只能“诸博士具官待问”。这种情况直到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才得以改变。
尽管司马迁极力推崇孔子,并破例给孔子立世家,但对儒家批评也不少,对汉代的儒生也不怎么恭敬。其父司马谈批评儒家“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还说儒家六经“六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过于烦琐。公孙弘、主父偃均为儒生出身而位至公卿,可司马迁对他们都颇有微辞。说公孙弘是“弘为人意忌,外宽内深。诸尝与弘有卻者,虽详与善,阴报其祸。杀主父偃,徙董仲舒於胶西,皆弘之力也”,说后者是“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即是说人品方面都有严重缺陷。
从司马迁的表彰汲黯亦可看出他对黄老之术的推崇。他在《汲郑列传》中说:“(汲)黯学黄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卧闺閤内不出。岁馀,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以为主爵都尉,列於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
汉代学术文化的真正转变是窦太后的驾崩、汉武帝的当政。《儒林传》说:“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武帝是一个兼有文治武功的人,就他本人的好尚说,他是很看重儒生和文学之士的,在他即位之后即招收了不少方正贤良文学之士,如赵绾、王臧、申培、辕固生、韩安国、伏生、高堂生、田生、胡毋生、董仲舒等,可朝廷的用人受制于窦太后,所以儒生仍得不到重用。等到窦太后去世,武帝才真正亲政,但又得受母后王氏的掣肘,不得不用舅舅田蚡做丞相。田蚡是个得势小人,一旦大权在手,便改变治国理念,重用儒生及文学之士,象公孙弘本是平民,就因治春秋而位至卿相。
司马迁与武帝大致年龄相仿,他是经历了汉代统治者由重黄老到重儒术这一变化的。虽然马克思说过“任何一个时期占统治地位的思想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可司马迁并未随波逐流,即使在儒家思想定为一尊之后,他也仍旧推崇黄老,贬抑儒术。这是需要一定勇气的。(本文于2011年10月23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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