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与《史记》之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潇湘渔父         时间:2022-09-01         点击量10120

  班固虽对司马迁有所批评,但他也援引刘向、扬雄的话,肯定司马迁是“良史之材”,说他“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这里暂且不论别的,只说说司马迁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

  所谓“不虚美,不隐恶”,是指对自己所肯定的正面人物——历史上的那些尊者、贤者,当然主要是指那些帝王将相和赢得美名的贤圣之人,能够尊重历史,实事求是地叙述他们的事迹,既不夸大他们的美德,也不隐瞒他们的恶行。概括起来就是两句话,叫“不为尊者讳,不为贤者隐”,还他们以历史原貌。
  对于史家来说,对历史上那些尊者、贤者“不虚美”较为容易做到,但要做到“不隐恶”却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尤其是象《史记》那种主要篇幅用来写现代、当代历史的史书来说尤为不易,稍有不慎,就会落下“谤书”之名,甚至惹得龙颜大怒,招致身首异处的下场。

  司马迁不愧为“良史”。他有着史家的良知,有着直面历史的勇气,对于他笔下的尊者也好,贤者也罢,都能出以公心,真正做到“不虚美,不隐恶”,写出历史人物的真实面貌。

  汉高祖是西汉的开国之君,也是现代史上最为显赫的人物。按说,司马迁对他应当极尽赞美、歌颂之能事,把他写成一代雄主和圣明之君,给他涂脂抹粉,抹上光亮的油彩。可事实并不尽然,司马公笔下的汉高祖并不那么高大、圣明,并未显示出开国之君的雄才大略,虽然作者也写出了刘邦神异的一面,譬如母亲怀他时梦与神通,其父则看见蛟龙盘旋其上,并由此而怀孕;说高祖“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写斩蛇起义时,又极力渲染刘邦是赤帝子,杀死了白帝子,由此暗示刘邦将取代嬴氏,夺取天下。然而司马迁笔下的汉高祖既不能驰骋于疆场,又不能运筹于帷幄,他似乎主要靠因人成事,即很好地发挥了萧何、张良、韩信这汉初三杰的作用。要说他有什么英明之处,那就是善于用人,能从谏如流。

  司马迁对刘邦并不那么恭敬,不管是本传,还是他传,作者都毫不避忌地写出了这位九五之尊不大光彩的一面。

  在刘邦尚未发迹时,他的所作所为虽也有豪爽豁达的一面,但也有一些劣迹,甚至有点无赖相。如做亭长时“廷中吏无所不狎侮”,一点正经相都没有,而且“好酒及色”,甚至做出一些坑蒙拐骗的事。如吕公(即刘邦后来的岳父)做寿,他去贺寿,明明没有一文钱,却在礼单上写上一万钱。

  即使在项羽封他为汉王之后,他的一些行为也让人不值。如楚汉彭城之役,他打了败仗,坐着车子逃跑,因楚兵追得急,他为了减轻车子的负载量,竟然连续三次将亲生女儿——鲁元公主推下车,如果不是滕公三次下车将鲁元公主收载的话,鲁元早就成了楚军的战利品。

  成皋之战,项羽为了逼迫刘邦投降,就将俘虏来的太公放在高处的占板上,威胁刘邦说:“如果你再不投降,我就把你父亲煮了。”可刘邦却毫不在意,还用无赖的口气说:“当初怀王要我们俩个结为兄弟,因此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如果你硬要煮死你的父亲,那就分我一杯汤吧。”这种行事完全是一种无赖的行为,让人作呕。

  此外,他动辄骂人,对他人一点也不尊重,甚至将儒生的帽子当溺器;又特别好色,经常左拥右抱。因此他的所作所为实在有失帝王风范。

  他虽善于用人,但对功臣的猜忌之心也很重。西汉建立后,其所以有那么多的人反叛他,与他对功臣的不信任可谓息息相关。前后反叛他的有燕王臧荼、颍川侯利几、淮阴侯韩信、韩王信、赵相国陈狶、梁王彭越、淮南王黥布等。就连他最尊重、信任的萧何,到后来也被他猜忌,并投入狱中,如非王卫尉力谏,只怕也会生命难保。

  太史公对汉高祖的总体评价也不高,传末仅有四句话十五个字正面评价高祖的政绩:“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仅仅肯定了高祖改变秦朝的苛刑暴政,而未涉及更多方面。

  太史公对吕后评价颇高,为之立本纪,并在传末给予高度的肯定,说:“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传中也说:“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然而对吕后的狠毒、阴鸷也毫不避忌,如写她酖杀赵王、将戚夫人制为“人彘”、幽杀孝惠之子;又违背高祖遗训,大封诸吕为王、为侯,险些酿成天下大乱。

  司马迁对当今皇上——武帝尤为不敬。按说汉武帝文治武功,雄才大略,功业甚伟,但《孝武本纪》并未将注意力放在这一方面,而主要着眼于武帝的宠信方士,信神信鬼。开篇伊始,即说:“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为全传定下调子。传末赞语仍无一语涉及武帝的政绩,仍旧是论武帝的笃信神仙方术。传中先后写了武帝宠信、重用方士李少卿、齐人少翁、五利将军栾大以及公孙卿等,一味地祀神、祭鬼、封禅、拜蓬莱,屡次上当受骗而不悟。可以说司马迁笔下的汉武帝实在有点愚昧、昏庸,完全不象开创西汉盛世的一代雄主,难怪东汉末年的王允指责《史记》是“谤书”。客观地说,司马迁对武帝是怀有私怨的。

  即使对自己心目中的英雄项羽,太史公在本传中虽有不少溢美之辞,但并未脱离基本事实,而且也有揭露,批评也很严厉。如写项羽进入咸阳后的所为是:“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这里既揭露了项羽烧杀抢掠的行为,也反映了项羽政治上的短视。

  同时,太史公也不回避项羽动辄屠城、坑杀战俘的令人发指的暴行。漳南之战,项羽大破秦军主力,俘虏秦军二十多万,因担心俘虏太多,军心不稳,项羽竟下令将二十多万秦兵活埋!当他大封诸侯后,齐人不服,田荣率军反叛,项羽亲自率军征伐。文中写道:“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阬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多所残灭。齐人相聚而叛之。”

  范增作为项羽的主要谋士,智计过人,是项羽唯一的智囊,项羽平日也很尊重、信任他,可到了关键时候,项羽却中了陈平的反间之计,猜忌范增,从而使得范增负气出走,暴病身亡,从而导致项羽江河日下,最后败于刘邦之手。

  司马迁对项羽一点也不护短,他把项羽的罪行、过失、短处借刘邦之口作了概括。《高祖本纪》中就原文照录了刘邦控诉项羽的十大罪状。项羽自以为百战百胜,认为他的失败乃是天数,所以自杀前几次说“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对此,司马迁很不以为然,在本传的赞语中给予了严厉的驳斥,说项羽:“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对于尊者,司马迁的确做到了不讳、不隐,能毫不留情地揭露他们的丑行、暴行,以及人格方面的缺失。对于贤者,司马迁同样能够出以公心,实事求是地描写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避忌他们的缺点、短处,乃至于人格上的污点。

  李广是司马迁心目中的英雄,而对李广征战一生,却未能封侯,最后还被逼自杀,作者怀有扼腕之痛。李广不过是位将军,作者却为他单独立传,并不称名号,只称将军。这种优待实属罕见。本传中一方面写出了李广天生善射,勇敢忠贞,胆气过人,以及他爱兵如子,治军简易,深得军心的特点。司马迁有时还打破史传文章重在客观叙事的规矩,采用一种夹叙夹议的文字直接表现他对李广的敬慕与爱戴。如下列文字:“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馀年,家无馀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广讷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专以射为戏,竟死。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又在传末评论说:“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於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认为李广是不令而行的正人君子,他的人品道德用不着宣传人们也知道。

  但太史公对李广绝不护短,对李广的缺点、错误和短处也一并写出。如接受诸侯王的将军印、与匈奴作战时曾被生俘、挟私报复,斩杀霸陵尉、诱杀八百降卒。这就说明英雄也会犯错误,君子也有缺点、短处,这才是真实的李广。

  司马迁对孔子可谓是高山仰止,景行景止。从身份上说,孔子主要是个平民,可司马迁却破例给他立世家,然而即使这样,司马迁却并未一味地美化孔子,而是客观真实地记述孔子的一生,并不着意去粉饰,所以后人读《孔子世家》,觉得孔子虽是圣人,但在世时并不那样适意,而是有很多缺憾。譬如他的父亲叔梁纥与母亲颜氏的婚姻就属非正常,所以传中说是“野合而生孔子”,而孔子生下来时样子也很奇怪,传中说他是“生而首上圩顶”,即是说头顶塌陷,中间低,四周高,形似山丘。当他五十六岁离开鲁国去卫国时,因他的长相酷似鲁国的叛臣阳虎,结果被匡人拘禁了五天。当他由曹国赴宋国时,路上差点被宋国的司马桓魋杀了。出游到郑国时,因与弟子走失,样子很狼狈,被郑人讥剌为“累累若丧家之狗”在去楚国的路上,孔子一行也曾遭陈蔡二国的围困,连饭也吃不上。显然,孔子在世时是很不得志的。  

  管仲是司马迁眼中的贤相,佐齐桓公称霸于诸侯,可在司马迁笔下,管仲未显达时的作为也并不光彩,用管仲自己的话说,他是“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於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其行事迹近于小人,但这并无损于管仲贤相的形象。

  本来嘛人非圣贤岂能无过,而且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世上并无十全十美的人。尊者、贤者都是人,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既生活于俗世,就不可能不受俗世的影响,有的生而有缺憾,有的长而有缺点,在复杂的现实生活中完全可能犯错误,甚至也会有不光彩的行为。因此,司马迁笔下的尊者、贤者没有一个是十全十美的,都有缺点、短处,甚至还有过不光彩的行为。作者不为这些尊者、贤者讳饰、隐瞒,而是如实写出,并非要贬损他们的形象,而是要写出真实的历史人物,让后世读者感到可亲、可信。

  生活中高、大、全的人物是没有的,不管是历史上也罢,还是现实中也罢,只要生活在俗世之中,就难免受种种因素制约,留下世俗生活的烙印,从而影响自己的人格、品行,使自己变得不那么高大、完美。

  司马迁能尊重历史,不为尊者讳,不为贤者隐,但愿我们的历史工作者,包括党史、革命史专家也学学太史公,不管是写革命领袖,还是写革命烈士,都应尊重历史,尊重生活,尽力避免绝对化的倾向,如实地描写,而不是有意地讳饰、隐瞒,让读者感到可信。(本文于2011年11月13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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