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因而史书中“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也就成了一种倾向。翻遍史书,胜利者都成了英雄,失败者都成了草寇,很少有例外。然而,司马迁却是史家中的另类,他虽也给胜利者唱过赞歌,但他却从不歧视失败者。在他眼里,有时失败者也是英雄,甚至比胜利者更显英雄本色。因为在太史公看来,成败有因,决定于各种因素。
三年反秦起义结束后,接踵而来的就是五年的楚汉战争,斗争的结果是项羽失败、刘邦胜利,项羽自刎于乌江,刘邦则建立了西汉王朝。可司马迁却并未因为项羽的失败而视其为草寇,也未因为刘邦的胜利而目其为英雄,相反,在司马迁眼里项羽倒是叱咤风云的真正英雄,而胜利者的刘邦却有点流氓无赖的意味。
从体例上看,太史公给项羽、刘邦立的都是本纪,似乎无厚无薄。然而读者稍许想一想,就会觉得这种处理有点异乎寻常。按照司马迁自己的说法,“本纪”当是叙述“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如按清代史学家赵翼的解释则是“本纪以叙帝王”,只有一个朝代、一代帝王才配立本纪。刘邦是西汉的创立者,自然应该享受本纪的待遇,可项羽只不过自封为西楚霸王,所治不过九郡,最后又自刎乌江,落了个死无全尸,论历史地位岂可与刘邦相提并论。可司马迁并不这样看,他认为“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是项羽率领诸侯们推翻了暴秦,之后五年中又是他号令天下,因此他的权威形同正式的帝王,完全有资格享受本纪。何况,人们看《项羽本纪》,感受到传主是个真正的英雄。你看他年少时志向即非同一般:“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他要学万人敌,无非是想做个大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当他看到秦始皇巡游浙江,一派威风凛凛的场面时,他不仅不为所惧,反而说:“彼可取而代也。”这说明项羽小小年纪就胸有天下。传中还写到“籍长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就其身高、力量、胆气而言,可以说项羽天生就是一副英雄相。
在推翻暴秦的过程中,项羽的作用也无人可比。虽然直接灭秦的是刘邦,但这里既有怀王孙心的偏袒,也得力于项羽在河南拖住了秦的主力。巨鹿一战是歼灭秦军主力的关键之役,而如果没有项羽,义军是不可能取得胜利的。当时义军新败,主将项梁战败被杀,新上任的上将军宋义畏敌不前,多亏了项羽果断地除掉宋义,率领义军破釜沉舟,勇往直前,才打败了秦军,解救了新建的赵国,接下来又一鼓作气,歼灭了章邯率领的秦军主力。所以经过巨鹿一战,项羽很自然地奠定了在义军中的领袖地位。传中写道:“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就连推翻了暴秦的刘邦在霸上与项羽相见时,不仅不敢居功自傲,反而要仰视项羽了。
垓下之战是项羽一生的最后一战,在韩信绝对优势兵力的包围之下,项羽兵败突围,最后自刎乌江。然而即使是失败,项羽也败得很光彩,且给人一种虎虎生风的感觉。那怕手下只剩下二十八骑人马,他照样可以从容杀敌,并为部下上演三胜敌军的好戏;乌江亭长要用船渡他过江,可他却宁肯战死也不肯渡江,因为在他看来,如果那样做他就对不起江东的八千子弟,就会有愧于心;而他面对死亡又是那样的从容与潇洒,还与故人吕马童开起了玩笑。因此,项羽虽是失败者,却浑身充满了英雄气,让人不得不佩服他才是真正的英雄。难怪宋人李清照说:“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相较于项羽,刘邦虽是胜利者,却完全是因人成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靠着“汉初三杰”(张良、萧何、韩信)才得以成功,所以在刘邦身上读者看不到多少英雄气,反倒是处处透着流氓无赖气息。因此当年阮籍登广武观看楚汉战场时曾感叹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可以说司马迁是用了十二分的心力来写项羽这位失败了的英雄。虽然他对项羽的不善用人、残暴嗜杀也给予了揭露,对项羽“天亡我,非战之罪也”的说法给予了尖锐的批评,但他对项羽的确充满了同情与敬佩,并有借项羽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之意,处处透着不平之气。正因为这样,《项羽本纪》才被后人视为《史记》的“压卷之作”。
翻遍二十四史,人们再也找不到象项羽这样霸气十足、虎虎生威的失败了的英雄,可以说这是司马迁为后人创造的一个独特的英雄。
陈涉本是个农民,只为他率先在渔阳发动反秦起义,揭开了秦末农民战争的序幕,司马迁竟为他立了世家。他的英雄事迹与英雄气慨自然比不上项羽,尽管他也称了王,建立了“张楚”政权,可惜他的反秦事业前后只坚持了半年,自己就被车御庄贾所杀。可司马迁却对陈涉作出了很高的评价,说:“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高祖时为陈涉置守冢三十家砀,至今血食。”何况,陈涉虽是普通农民,可还在他躬耕陇亩时就表现出非凡的志向,他曾对身边的伙伴说:“苟富贵,无相忘。”对于伙伴们的不理解,他还表示深深的叹息:“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这说明陈涉的确有着英雄之志。
班固作为正统的史学家,他的看法就与司马迁相去甚远。他抱定“成王败寇”的观点,不仅将项羽由本纪降为列传,并与陈涉合传,在《叙传》中对二人的评价也远不及司马迁,说:“上嫚下暴,惟盗是伐,胜、广熛起,梁、籍扇烈。赫赫炎炎,遂焚咸阳,宰割诸夏,命立侯王,诛婴放怀,诈虐以亡。”其中虽有“宰割诸夏,命立侯王,诛婴放怀”之语,可“诈虐以亡”一句几乎对陈、项二人完全作了否定。既如此,陈涉、项羽还算什么英雄,只能算作骗子、暴徒了。
作为“汉初三杰”的韩信,称得上是历史上最杰出的军事指挥家,也是刘邦打败项羽、建立西汉政权的关键人物之一,其历史功绩是不容否定的,可他最后却因谋反而被烹死。按说他是西汉的反臣,作为西汉史官的司马迁完全可以把他当作反面人物来处理,然而太史公并未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他在《淮阴侯列传》的赞语中叹息道:“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於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後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既肯定韩信对汉室之功可比周初的周公旦、召公奭与姜太公,同时又义正辞严地指出在天下已经大定的情况下韩信还去谋反,结果被灭族也属活该。
由此看来,在司马迁眼里,英雄并不见得一定是成功者,失败者也可以是英雄。只要对历史作出了贡献,或在一个时期之内发挥了重大的历史作用,那怕他最后失败了,落了个悲剧结局,也不失为英雄。与此相应的是,成功者也不一定是英雄,上面说到的刘邦就是一例,另外李广与卫青、霍去病的情况亦相类。
就功业而言,李广无疑是个失败者,征战一生,连个侯爵也未能封到,最后还被逼自杀,可在太史公笔下,李广却是个货真价实的英雄,人们只要看看赞语就不难明白。卫青、霍去病是武帝时期领导反击匈奴战争的主要人物,建立的功勋也罕有其比,可太史公对卫、霍并不怎么钦佩,而是皮里阳秋,给予了讥剌。李广地位不过九卿,而卫青是大将军,霍去病是骠骑将军,俩人均为大司马,位同三公,地位比李广显赫得多。可李广乃独传,卫、霍却与十几位将军合传,足见在太史公心目中,卫、霍的地位远不及李广。传中还讥剌说:“然(骠骑)少而侍中,贵,不省士。其从军,天子为遣太官赍数十乘,既还,重车馀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骠骑尚穿域蹋鞠。事多此类。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於上,然天下未有称也。”传末对卫、霍的为将之道亦含有微辞:“骠骑亦放此意,其为将如此”。
其实,在民众的心里,成功者并不等于英雄,而失败者亦不等于草寇,甚至失败者更具英雄气。项羽与刘邦相比,项羽是英雄,而刘邦却要大打折扣;李广与卫青、霍去病相比,李广是英雄,而卫、霍不过是因缘成功;杨令公与其子杨延昭相比,令公是位名扬古今的大英雄,杨延昭不过是位忠于职守的将军;韩世忠与岳飞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样的例子,实在难以胜数。也许这里有个悲剧审美问题,正是因为失败者为了自己的理想与抱负付出了生命,因而才显得悲壮和崇高,才具备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于是失败者反而成了英雄,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历史纪念碑上。
司马迁的《史记》改变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思维定势,不以成败论英雄,敢于为失败者树碑立传,实在难能可贵。(本文于2011年10月30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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