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小说归入“子部”,离“史部”还不算太远的话,那么戏曲归入“集部”,离“史部”就更远了,因而戏曲与史书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可只要人们读读《史记》中精彩的人物传记,也许就不会这样看了。尽管汉时还没有正规的戏剧,可你在这里却能看到如同戏剧演出一般的精彩片断,你会为传记中激烈酣畅的戏剧冲突、绘声绘色的戏剧场面、生动风趣的戏剧语言深深吸引。其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就因为太史公能不拘一格,打破史书笔法的藩篱,充分施展自己的艺术才华,不自学地将写戏之笔用来作史传之文,从而使某些人物传记具备了戏剧因素。
戏剧与史传文的不同在于它是代言体,它是由角色在台上表演代替作者的单一叙述。历史传记是由作者的一支笔叙述人物的活动,包括人物的语言与行动,相对而言它的立体感、现场感较差,读者很难产生如临其境、如闻其声的感觉。戏剧就不同了,即使是文本,它也要很好地设计戏剧冲突和戏剧场面,使读者恍如进入实地氛围之中,能真切地感受到人物在说话、在行动,从而获得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受。《史记》的传记文当然不是按戏剧的特点来组织编撰的,它的框架也是传记型的,就全篇看,它也不具备戏剧的特点,它仅仅是某些精彩的片断有着戏剧的特点,特别是那些精彩的场面描写很有戏剧意味。在这方面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当属《项羽本纪》中“鸿门会”一段。
鸿门会是在刘邦攻占咸阳、项羽歼灭秦军主力的情况下楚汉双方的一次交锋。当时刘邦进入关中,攻占咸阳,俘虏秦王子婴,灭亡了暴秦,但他考虑到自己的实力远不及项羽,故不敢坐地称王,而是还军霸上,并派人驻守函谷关;而项羽因与秦军主力驁战于河北,虽取得了军事上的决定性胜利,却被刘邦得了先手,他不由得满腔怒火,于是命黥布率军攻打函谷关,自己也随后来到戏西,驻军鸿门。刘邦在项羽的军事重压之下,不得已亲自来鸿门与项羽相见。鸿门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鸿门宴”历来被视为“会无好会,宴无好宴”的语源。这是一场看起来觥筹光错,实则刀光剑影的斗争,其惊险、诡异程度不亚于一次激烈、复杂的战斗。其基本的冲突在于刘、项两大阵营都要争夺天下,这种冲突要想通过和谈解决自是不可能,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战争,或是一方主动放弃争夺天下。项羽一方企图凭借强大的实力用武力解决刘邦势力,而刘邦一方实力虽弱,但却决不会主动退出争夺,于是鸿门之会表面看来是暴秦推翻后刘、项双方为战果分配而进行的一次会谈,实则乃是项羽一方要凭借强大的军事实力逼迫刘邦一方作出妥协,退出对天下的争夺;然而刘邦一方虽明知在军事上无法与项羽抗衡,但他决不甘心将天下拱手让出,虽然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刘邦只好放低身段,亲自来到鸿门,向项羽表示不敢有异心,可他早就踌躇满面志,准备与项羽一决高下。正因为双方的这种态度,也就决定着这次鸿门之会必定充满刀光剑影。
太史公为了真实、具体地表现刘、项之间的这一冲突,他用戏剧式的手法组织了双方四组对应的人物关系,借这四组人物关系来描写双方之间的斗智斗勇,来表现这场斗争的波澜起伏与惊心动魄。这四组人物关系是:双方阵营的主角刘邦与项羽,智囊张良与范增;武将樊哙与项庄,内奸曹无伤与项伯,而四组人物争斗的结果无一不是刘邦阵营胜:刘邦以他的从谏如流、灵机应变从虎穴狼窝安全回到营中;项羽则因怀妇人之仁,又不听范增的建议而最终放虎归山。张良则因主人的言听计从而充分发挥了智囊作用,帮助刘邦安然脱险;范增虽智计过人,却因主人的愚鲁而无所施其计,最后只有哀叹了事。樊哙虽是武将,却能言善辩,既折服了项羽,又维护了主人的尊严、确保了主人的安全;项庄则纯是一勇之夫,虽有忠心,却不能完成范增的授意,最终功败垂成。曹无伤虽未直接出场,但无疑他是引发鸿门会的关键人物,正是因为他的暗通信息,才使项羽开始时下决心用武力解决刘邦的问题,可由于项羽的轻率,最后使他成了牺牲品;项伯是个典型的吃里爬外的家伙,他先是私通张良,把项羽将要对刘邦发动进攻的绝密消息告诉张良,然后又与刘邦私下结为儿女亲家,使范增军事解决刘邦的计划化为泡影,尔后又公然在宴会上与项庄对舞,使项庄无法对刘邦下手,可由于项羽的姑息养奸,他竟没有受到任何责罚。
四组人物的交锋,刘邦一方无不取胜,项羽一方则全都失败。本来项羽一方处于主动,刘邦一方则岌岌可危,可斗争的结果却让刘邦赢得了时间,避免了被项羽吃掉,则项羽一方却错过了消灭对手的极好机会,等于是放虎归山,给自己留下了强劲的对手,并埋下了五年后失败的后果。
太史公让人物在舞台上充分活动,用自己的语言与行动来表现各自的立场、各自的性格,从而使人物有血有肉、活灵活现,也充分展示了鸿门会上刘、项双方曲折复杂,尖锐激烈的斗争,表面看来双方传杯换盞,觥筹交错,实则刀光剑影,杀机四伏。正是太史公的妙笔生花,使鸿门会成为古今两军对阵以文戏代替武斗的成功典型。宴会上生、净、末各种角色尽情表演,极富于戏剧性,读者就象进入到演出现场,深深感受到戏剧演出的真实氛围,享受着美仑美奂的演出效果。
《项羽本纪》除了鸿门会一段极具戏剧意味外,其他如巨鹿之中楚军与秦军激烈交战的场面,巨鹿之战后诸侯军拜见项羽的场面,垓下之围时项羽悲歌慷慨,话别虞姬的场面,项羽东城被围时三胜追兵的场面,乌江边上含笑自刎的场面,都颇富戏剧性,读者都能从中获得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受。
《廉颇蔺相如列传》的前半部分,即重点叙述廉颇、蔺相如二人的部分,同样极具戏剧意味,尤其是“完璧归赵”、“渑池之会”“将相交欢”三个故事更具剧本特点。前两个故事的主人公是蔺相如,表现的是秦赵矛盾,而具体冲突是在蔺相如与秦王之间展开;第三个故事的主人公是廉颇、蔺相如二人,表现的是将相之间的内部矛盾。“完璧归赵”中蔺相如以一人之力在秦庭上勇斗秦王,秦王虽然横暴,但因蔺相如有礼、有利、有节,刚柔相济,终于被折服。“渑池之会”,斗争更为尖锐、激烈,蔺相如全凭着自己的大智大勇,不惜与秦王以命相搏,逼得秦王不得不让步,极不情愿地为赵王击缶。这两个故事表现的都是国与国之间的外交斗争,反映的是弱国与强国之间的矛盾,蔺相如作为弱国的使者,在外交场合能维护国家的尊严,靠的是他的忠贞、智慧和勇敢。“将相交欢”反映的是将相之间的内部矛盾,尽管廉颇对蔺相如凭口舌之劳而位居己上很不服气,有意进行挑衅,但蔺相如为了国家的利益而主动退让,表现出先公后私的高风亮节。廉颇得知后深为感动,于是主动负荆请罪,从而化解了矛盾,使两人成为刎颈之交,营造出将相和睦的局面。
《魏其武安侯列传》为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的合传,另附有灌夫行事。窦婴、田蚡均因外戚的身份而贵幸,先后为丞相。但本篇的注意力不在于朝政大事,而在用细腻之笔写出两人之间势力的消长以及勾心斗角,其中尤以“灌夫使酒骂座”一节堪称精彩:田蚡娶妻,太后命朝中大臣、列侯、宗室前往祝贺,窦婴身为侯爵自应前往,灌夫免职闲居,本不该参与其事,可窦婴多事,强邀灌夫一同前去。灌夫生性刚直,看不惯人们的势利眼,于是就发生了田蚡婚宴上灌夫使酒骂座一幕。
本来灌夫乃局外人,只因今丞相田蚡与前丞相窦婴有心结,田蚡正处得势之时,正要借此机会给窦婴眼色看,而窦婴又不识相,还要带上惹事的灌夫,结果不仅使灌夫被拘,自己遭辱,最终还招来弃市之灾。
在这一场面中,灌夫性格的刚直火爆,田蚡的仗势欺人,窦婴的麻木不仁,众人的趋炎附势,无不神情毕肖,跃然纸上,读者犹如置身其中,亲眼目睹一般。
太史公对戏剧既无感性经验,更无理性认识,自然不可能自觉按照戏剧特点来作史传之文,但史传与戏剧都属文学,既是文学就有它的共同性,那就是以人为中心,通过描写人物的活动来表现人物的思想性格,进而表现思想主题。由于太史公坚持以人物描写为重心,又能合情合理地进行想象与虚构,努力还原历史人物活动的场景,以细腻生动之笔去表现人物此时此地的语言、行动、神态、心理,从而写出了特定人物在特定历史背景下的活动,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人物活动的真实情景,如此一来,也就使得史传文章客观上具备了戏剧的某些特点,使读者如同阅读剧本一样获得格外真切的感受。(本文于2011年12月28日发表于中财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