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在农村,又是地道的农家,所以从小便注定了与书无缘。那时候,唯一不能远离的只有上学的课本,不过课本里多是劝人读书的文字,而我又是班里最为听话、最信书的学生,所以便在不自觉中迷上了读书。也许是造化见怜,怕我落入“尽信书”的泥淖,所以才在冥冥之中为我安排了一个无书可读的成长环境。
对于爱书者而言,无书可读自然是痛苦的。教材中的文章早已读得滚瓜烂熟,便如嚼了很长时间的甘蔗,纵是充满了精华的绝好文章,终于再也嚼不出滋味来,于是只好求诸课外。好在当时的农村是有报刊分派的,由社里统一订阅一份叫《红色社员报》(后改名《XX农民报》)的报纸。当然,报上的大部分内容我不可能读懂,也不可能喜欢,真正叫我着迷的不过是其中的副刊,而副刊中我最喜欢的则是谜语和民间故事。那时候,在小伙伴中,我是最能讲故事的一个,便大多归功于这份报纸;而猜谜功力的修炼大概也在那时。记得纪晓岚有一则灯谜:“黑不是,白不是,红黄也不是,与猫狗狸狼相象,既非家畜,又非野兽;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是短品,却是妙文。”据说连乾隆也没有猜中,可是我乍一读时,并没有费太多的力气就给猜出来了。
小学阶段本该是读书和记忆的最佳时期,然而我可能读到的书实在少得可怜,除了在老师那里可以借到几本作文选之外,印象最深的也只有《射雕英雄传》了。那还是同学的父亲从别人处借来看的,被我在周日顺便借来,所以时间很紧,就只能抓住一切时间拼了命地去读。为了读它,便把除了吃饭上厕所之外的所有的时间全都用上了,终于每日一本,在四个星期日里读完了四册一套这部武侠巨著。正是金庸笔下那天马行空的想像和个性鲜明的人物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今天,其中有些精彩的情节仍然历历在目。
很快升入初中,没有想到初中阶段更惨,政策转变,对全国农民们自然是好事,可是我却连什么《社员报》也看不成了。初中三年里基本都没有什么课外书可读,课余时间,就只好把课本后面附录的十几首诗词反复咀嚼,没有想到,非但能够熟读成诵,而且居然“其义自现”,十几岁的年纪,甚至也能够体会到古人言外的独特感情了。比如读陆游的“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心头便会被一种无奈的惆怅压抑着,久久难以消散;而读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又能够化解自己生活中的不快,而会为更小的学弟学妹们的成长而欣慰。多年以后,当有了条件更多读一些诗词时,却远远没有当年的那种感受了,更没有当年那种永远也不会淡忘的记忆。
后来考上了师范学校,进县城求学,读书的机会便多了起来。学校有图书馆和阅览室,可以免费借阅。而且县图书馆居然也有免费的阅览室,可以读到百余种杂志和几十种报纸(这一数字随着经费的逐年减少而逐年下降。),也可以办个借书证借阅图书,而办个借书证也只要一块钱的工本费以及十块钱的押金(押金年底返回)。这一点让我们几个爱读书的朋友们欣喜若狂,以至于有人认为,本县各项事业里,唯有这一项是做得最好的。
在县城求学的四年里,是我读书读得最惬意的时候。由于家里困难,学校的美术、音乐得特长选修课都不可能选学,体育更非所长,也不用考虑,便把大部分课余时间都投入到读书之中。而且我更清楚,我念的师范学校是定向招生、定向分配,一旦毕业回乡,必将再次面对无书可读的困境。所以便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不停的读书,就如高尔基所云:“我扑在书籍上,就如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
四年时光转瞬即逝,命运给我安排的道路都是不可更改的。当我回到乡村任教之后,很快便再次陷入到无书可读的境地。固然有了工资可以偶尔买来一两本心爱的书来读,可是由于所处的乃是穷乡僻壤,工资的涨浮永远也跟不上书后的定价。每每买一本书都要掂掇再三,看作者,看出版社,看版本,看定价,觉得性价比都能接受、且是我急欲之书方才下得决心掏钱购买。可是由于后来迷上了国学,而这一类的书是少有重版的,价格更是贵得吓人,面对面着动辄百十元的图书,更是常有阮囊羞涩之患了。
不过也许是冥冥之中上苍的又一次垂青,居然也有急需的好书自动送上门来的时候。
第一次主动送上门来的是一本《传统文化精华》系列中的《金刚经》和《心经》合本。由于购书的主人读不懂,便送给了朋友,朋友也读不懂,又转送给我,尽管这本书中对佛学的义谛解得实在是只及皮毛,可是对于我这样的门外汉却已经足够了,由此便成了我读佛学的启蒙读物,从此才有可能进一步触摸神秘而深邃的“般若”(佛教音译词,意为智慧)大门。
另有一次,因事出门,街头闲逛,竟然发现一本装祯古朴的《周易》读本,作者则是两位不知名的江湖派(与学院派不同)研究者。虽然对其姓名并不熟悉,只因为看着价格便宜,便随手买了来,回来一看,大喜过望,原来书中是以现代数学二进制的思维来解周易的。虽然其中有些见解尚不能完全认同,但却无疑为我学易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使我有可能站在封建伦常解《易》之外的全新角度进行重新思考。
前两年,上级教育局装备处为学校配备了一批新书,略一检视,居然发现其中有一套全本的《资治通鉴》,当时倍觉意外,真以为是上苍对我格外的垂怜,因为这套书明摆着就是为我一个人准备的,在这个单位里,不要说学生无人可以读懂,就是老师们也没有谁可能翻看的。通读了一遍《资治通鉴》,虽然能够记在头脑中的东西实在不多,却着实解决了我在历史编年方面的诸多疑惑,对许多的历史人物也有了重新的认识。
过去的两年里,曾经花费了大量时间研读《老子》,之后,又想进一步学习《庄子》,可是买了两本书,都不完整,而且注解得也似是而非,不知所云。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位久别的朋友突然造访,其目的却是专程为我送书来的,其中恰有一本明代道家大德解读《庄子》的著作,因其本身不仅有着深厚的理论支撑,更有着长期的道家修行实践,所以对老庄的理解颇有独到之处,非但弥补了前辈注疏者的不足,与时下的“心得”类著作相比更何止高出千万倍,初读之下,许多困扰已久的问题便皆迎刃而解,不由得欣喜若狂。
曾有许多次走进不同的图书馆看书,却总发现其中的管理员总是无所事事,对着成排成架的书籍熟视无睹,宁肯打毛衣唠闲嗑也决不去翻看一眼。当时颇觉诧异,也觉得造化太不公平——爱读书者偏偏无书可读,而处在书堆中的却视而不见,真不知老天爷是如何安排的。现在想来,也许这正是上苍的高明之处了。对于某些终日与书为伴的图书管理员而言,他们得到的不过是一件轻松而稳定的工作,换些报酬养家糊口,不爱他的工作对象无可厚非(又有多少人真正喜爱自己的工作对象呢?);而对于常常陷于无书困境的爱书者而言,也许正因为书之难得,才会倍加珍惜,才会不至于被眼花缭乱的花样文章所迷惑,才会更能品味到书中的义趣。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怠矣!”自然地,以有限的生命去学无限的知识、去读无限的书籍是绝不可能的。然而,能有心爱的书为伴,能在心爱的书中畅游,能在读书的过程中有所感悟,上苍待我亦不薄矣!(本文于2011年5月9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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