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会意
我读诗,去读那些喜欢的诗句,不太在乎一首诗是不是喜欢,其中一联,一句喜欢就可。所谓喜欢,就能不能被打动。
大多是随意翻翻,不经意间看见一联或者一句,目光被牵绊了,被吸引了,移不开,就停下来,细细品味。就像陶渊明《五柳先生传》里所言:“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我是很喜欢这样的读书状态的。一篇一篇读,一首一首去读,喜欢还好,不喜欢,味同嚼蜡,岂不是自寻烦恼。
“每有会意”,最为难得。这个“会意”是妙不可言的境界。
“会意”是什么?不可言说,只能“意会”之妙也。
宋代张孝祥《念奴娇》半阙写道:“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妙处难与君说,只能去“悠然心会”了。这里的“心会”,便是陶渊明的“意会”。看来,古人对诗的欣赏,是很看重“意会”这一层的。
宋代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说:“於是几案罗列,枕席枕籍,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这是李清照读书的乐趣,也是读书的心得。所以,她觉得读书的乐趣,是可以超越许多外物的享受,也是可以抵消很多的困顿和磨难。所以,她又说:“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你与古人的心意息息相通了,绝妙之处,便每有意会,进入一种美妙的境界当中,忧患与困顿,又何足道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恰恰也是陶渊明的“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境界。读书到绝妙处,往往就是悠然心会了。
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演习·教白》里有句云:“此中微渺,但可意会,不可言传。”
古人许多隽永之句,的确是只可意会,不能言说的。倘若去言说了,此中的妙处,就白了,就俗了,所有的言说,就会索然无味。
2、风骨
喜欢诗,没有什么特定的风格,也基本没有什么固定的诗人。大体而言,喜欢那些慷慨苍凉的诗句。
不太赞同荆轲刺秦的做法,但是那种孤勇之精神,让人钦佩。尤其他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就一直喜欢的。不以诗文而闻名,一首《易水歌》却让勇士荆轲名垂千古。写风,写水,写一去不复返苍凉与悲壮。没有修饰,没有婉转,见物见心,见风骨。
类似的诗句还有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曹植的“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些诗句的浩然之气,慷慨之声,几千年来,如黄钟大吕悠悠不绝于耳,激荡人心。
慷慨激昂之中,见风骨。
荆轲也好,项羽也好,还有刘邦,无一不是英雄豪杰之辈,无一不是历史上屈指可数之人。英雄豪杰,写慷慨苍凉之词,似乎正应该是大丈夫所为。就像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也是慷慨苍凉,铁骨铮铮。相比而言,曹植算不上什么英雄豪杰,比不了刘邦项羽,自然也无法与荆轲相提并论。但曹植却是贵胄之身,更是“建安风骨”的参与者与创立者。他的诗词,有人间悲凉,有青铜质地,并不意外。
脊梁是直的,下笔如刀,文字则凛凛生风矣。
有“风骨”的人与文,都值得推崇。
“风骨”,又指文学作品刚健遒劲的格调。
刘勰的《文心雕龙·风骨》阐释最为精到:“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生焉。”意思是说端直的言辞结合骏爽的意气,形成格调劲健和艺术感染力强的“风骨”。风,就是文章的生命力和内在的感染力,而骨是指文章的表现力。
所以,就有了“建安风骨”之说。
建安时期,以曹操三父子为代表的创作反映了社会的动乱和民生的疾苦的同时,又表现了统一天下的理想和壮志,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具有“慷慨悲凉”的独特风格,这种杰出成就被称为“建安风骨”,也叫“魏晋风骨”。
之后,唐诗宋词元曲之中具有“建安风骨”之作,并不鲜见。当然,也不多见。
诗如其人。
“建安七子”和曹氏三父子能够创作出高扬政治理想,展示强烈个性,具有浓郁的悲剧色彩,揭示社会现实。形成了慷慨激昂、刚健有力的诗歌风格。与他们的经历与政治抱负,还有人的个性是有直接关系的。
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就是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真实写照。没有烽火硝烟,没有生死难料,哪里来得如此慨叹呢?
李清照写出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样的诗句,是因为她经历了国破家亡的苦楚。没有这样的经历,北宋之前的她,恐怕难以写出来。
李贺有诗句曰“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自身铁骨铮铮,写出来的诗句,才有金属声,浩然气。
3、妩媚
妩媚,一个偏柔美的词语,多用来形容女子。
说一个女子姿容美好,可爱,常常会用“妩媚”。
《诗经》里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西汉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都是古人写女子最著名的诗句,就极尽女子之妩媚,几千年来,再无出其右矣。
我却更喜欢在山水里看见妩媚,在草木间看见妩媚。
宋代许景衡有诗句云:“相从一笑顷,花卉方妩媚。”写花卉正盛,姿态花色无不烂漫而诱人,却用了一个“妩媚”。用妩媚一词入花,花就有了姿态的美,容貌的美,情感的美。《诗经》里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写人的妩媚。一巧笑,一顾盼,如花般摇曳生姿,如花朵般明艳动人,怎一个“妩媚”了得。
这就是汉语词汇的魅力。
写人,花朵般妩媚多姿;写花,美人般妩媚诱人。
其实,这都是一些精致的,小巧的描摹。将“妩媚”一词妩媚在美人的身姿情态,一颦一笑上。妩媚在花朵的形态花色,一摇一曳上。“妩媚”就“妩媚”得精巧妖娆了。
“妩媚”可以更加盛大,更加辽阔,让人遐想悠悠,神游天外。
宋代辛弃疾有一首非常著名的《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其中有句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这里,辛弃疾将一个“妩媚”写得辽阔而悠远,多情而蕴藉,可谓将“妩媚”一词用到了极致。青山的妩媚,不是花朵的摇曳生姿,不是女子顾盼生情,是青山虚怀若谷,是青山的风起云涌,是青山的万千风情。是浩大与辽远。青山自然是妩媚的。山与人,情与貌都相亲相近,自然是妩媚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青山与我,都看见了各自的妩媚,是因为多情。
多情为何?
是因为世间多无情,只好去看山了。山的妩媚蕴藉了被人冷落了的诗人,诗人用多情的目光去看山。诗人眼里的山,不是山,是一位心意相通的故人。山,也看着诗人,多情似遇故人来。谁说山水无情?此刻,一个人坐在山前,看云起云飞,气象万千,目光所及,自然脉脉含情。恰似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就像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白眼里的敬亭山,陶渊明眼里的南山,是不是也是“多妩媚”呢?
那一日,在图书馆见到了《张猛龙碑帖》,我被那些碑刻惊艳到了。于那些碑刻上,领略了汉字妩媚的神韵。有书人评价说:《张猛龙碑》的书法艺术风格,既险绝竣逸,又浑穆雍容;既奇趣灵动,又古朴典雅。通于齐整中求庄和,庄和中求变化,自然流畅,逸气横生,却又不失妩媚之姿态。用“妩媚”来解说书法,这里的“妩媚”,应该是潇洒多姿的意蕴吧,或者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顾盼生姿。(本文于2024年6月16日发表于中财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