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二年(1079)三月,苏东坡离开徐州调任湖州知州,时年四十四岁。
自入仕以来,东坡先生先后在陕西凤翔、京城、杭州、密州、徐州任职。这期间他经历了家庭的变故,经历了朝廷内新旧党争的尔虞我诈,积累了为政一方的治理经验,在文学造诣方面更是词开豪迈名冠朝野,已经由最初的热血青年升华为报国忧民的封疆大吏。
离开徐州时,当地百姓感恩先生德政和抗洪仁德,甚至“攀辕”拦马挽留,那场面令先生泪目。赴任路上先生的心情不错。一路会朋友饮美酒观美景,还专门到商丘看望了为官任上的胞弟苏辙,兄弟俩尽述思念相聚十天有余。临行与弟弟约定:“此去渐佳境,独游长惨神。待君诗百首,来写浙西春”人虽未到湖州,但先生对未来充满希望。
行到扬州,同僚为先生在“平山堂”接风洗尘。要知道这“平山堂”是先生恩师欧阳修在扬州任知州时所建,如今先贤已逝笔墨犹存,先生触景生情写下了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西江月.平山堂》凭吊先师。
先生这一路还有学生秦观和好友参廖禅师陪同,乘兴弃陆路改水路舟行到镇江、无锡、嘉兴游览江南水乡、拜会佛道朋友,可以说玩得尽兴心情大好。但是让人隐约感到先生的心底还在忧患着什么,“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在暗示着什么,这一去又感怀着什么……
来到湖州任上。先生钟情山水的热情不减,登临了湖州的标志道场山,写下了“道场山顶何山麓,上彻云峰下幽谷;我从山水窟中来,尚爱此山看不足”《游道场山何山 》的诗句。先生游移太湖溪流,感慨“环城三十里,处处皆佳绝,蒲连浩如海,时见舟一叶”。《与王郎昆仲及儿子迈绕城观荷花登岘山亭晚入》先生描绘远景,“便应筑室兹溪上,荷叶遮门水浸阶”《泛舟城南会者五人分韵赋诗得人皆若炎字四首》那样风景会更好。作为会做善吃的先生当然不会忘记当地的美食,推崇“半壳含黄宜点酒,两螯斫雪劝加餐”的石蟹,自嘲“堪笑吴兴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丁公默送蝤蛑》
先生在了解湖州风物的同时,刻谨为官职责。到任时正赶上湖州久旱不雨,继而又阴雨连绵,先生两次率下属及百姓到弁山的黄龙洞去祈福龙王解厄困境,这在当时是政府的行政及官宣行为。
来到湖州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到任后向皇帝写奏折谢恩。先生来湖州时的官衔是“尚书祠部员外郎直史馆权知湖州军州事”,可谓是一方的大拿。先生何等文采,在《湖州谢上表》中感谢皇恩,说这里“风俗阜安,在东南号为无事,山水清远,本朝廷所以优贤”,感谢朝廷让其来到一个好地方。说几句不疼不痒的恭维话就行了,谁知先生侍才傲世爱挑毛病的老病又犯了,忘了当时是如何受挤压自贬到杭州当通判的外放经历了。“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好一个难以陪新进,好一个自己不生事,活脱脱把自己放到了时代潮流的对立面。
奏折是发出去了,先生有些后悔了,心情突发忐忑了。
每每忙完公务回到官府后宅,先生会情不自禁的想到自己与湖州的渊源。对于湖州先生并不陌生。熙宁五年(1072)还是在杭州作通判的时候,先生就曾受朝廷委派来这里做过短期的税务监察及河防督查事宜。虽说是临时抽调,但这是巡视审计地方财政及上缴状况,对朝廷负责的实权岗位。
熙宁七年(1074),先生在赴密州任前夕再次来湖州,与当时北宋词坛的六位翘楚聚会。其中有准备由杭州知州升任翰林学士的杨绘、退隐杭州的张先、隐居嘉兴的陈舜俞、在苏州身居高位的刘述、湖州知州李常、还有升任徐州知州的先生本人。这六位,都是进士出身,更主要的是他们在当时文坛的影响力。史称“六客会”,并与“兰亭聚会”相提,这是一次文人雅士的相会,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六客会”其中的张先、刘述、陈舜俞三人均为湖州人。在某种意义上讲,他们都是朝廷党争中志同道合的守旧派。想到这些与湖州的交结先生的心情倒也坦然。
猛然间一丝阴影浮上脑际,先生突然想起了自己曾写过的一篇《吴中田妇叹》,借农妇之叹表现百姓疾苦。可以说这是第一次来湖州时看到的令人愤慨的场景,写的是应时之作,其间不乏一些抨击朝政的过激言辞。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
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
茅苫一月垅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
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先生在这首诗中描述了江浙地方暴雨成灾百姓生活痛苦的场景。描写如同画面,用词精准现实,尤其是“把头出菌镰生衣”,锄头把生菌镰刀生锈,观察的细腻入微,修辞表述的令人称绝,百姓的窘境难以言表。
这还不算,雪上加霜的是当时实行的政策。譬如《青苗法》,在青黄不接时百姓可以向朝廷借贷钱粮,贷十利二。利息本来就很高,加之地方层层加码,贷款到百姓手上利息达到了十之三四,老百姓根本就不愿意去借贷。
老百姓不想借,官府就强迫去借贷,还不起贷款,只能卖田卖牛甚至卖儿卖女。先生在《乞不给散青苗钱斛状》中说得很明确:“因欠青苗,至卖田宅、雇妻子、投水自缢者,不可胜数,朝廷忍复行之欤?
先生还揭露了要求百姓缴税要钱不要米的苛政。到头来朝廷的腰包鼓了,百姓的生活惨了,朝廷还拿这些钱去安抚边陲的外族“羌儿”,(朝廷称之为‘岁赏’)农妇不堪重负还不如“河伯妇”跳河一死了之。
这《吴中田妇叹》写的忒尖刻了些,想到此,先生的心里打了个冷颤。转而再想,事情都过去五六年了也没见什么反应,是否自己多虑了,这才稍稍安下心来。殊不知就在先生纠结的当口,朝廷内的新党一派正酝酿着一场对先生置死地而后快的精准打击。
果不其然,先生的官位名望是他们选择的最佳目标,砍倒这面有代表性的旗帜,是急需推进和巩固“新法”的需要。先生多次上书、在诗词里反对和中伤“新政”当然还有结党之嫌,实属屡教不改。
于是,“藐视皇帝、诋毁朝廷”的帽子接踵而至,他们从先生诗词中剪接只言片语,就连咏双桧中的句子“根到九泉无曲处,此心惟有蛰龙知”《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也成了先生不臣的罪证。
先生从湖州被缚鸡似的逮捕押解到京城入狱,善于文字言直口快的先生尝到了“文字狱”的厉害。从元丰二年(1079)四月到湖州,七月底就被御史台逮捕进京,先生在湖州为官仅三月有余。
至此,“乌台诗案”拉开了序幕,至此,先生劫后余生受尽苦难破茧成蝶,至此,历史上才有了千古流芳的苏东坡……(本文于2022年5月22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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