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深流未可知
读汪曾祺的《人间草木》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李立红         时间:2020-11-05         点击量2150

1

因为喜欢沈从文的文章,也捎带着喜欢他的学生汪曾祺的散文。

零敲碎打读了一些,整体印象是冲淡平和,时而有会心一笑,透着孩童般的狡黠。2017年买了他的散文集《人间草木》,硬皮儿的,封面底色是象牙白,上面有各式各样的叶子,像科普标本似的。说实话,不喜欢这个装帧,和内容相差甚远,还好,文字是喜欢的。

我把这本书归为闲书,床头书,不是正襟危坐似的皱着眉阅读,比如史铁生关于生死思考的一些文字,而是像没事时嗑瓜子一样,闲适的、心无挂碍的,安然过时间的。手臂受伤时,在医院打针,床头放的就是它,随时可以读,也随时可以停下,再拿起的时候,依然可以接上头,不生分。

这本书包括人间草木、夏天的昆虫、故乡的食物、无事此静坐(回忆西南联大的学生生活)四部分。最爱草木篇和回忆篇,不太喜欢写食物的部分,因为对吃食不感兴趣,从来不认为吃货是对一个人的褒奖,尽管这个观点会被人吐槽。

初读时,感觉琐碎,无非生活而已,日常小事入笔,少了厚重之气,和对他的评价相左,想说:无非如此!再读,感觉有回甘的味道,字里行间都是情,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美!想说:原来如此!看来,经典是需要一读再读的,不同心境、不同年龄阅读都会有不同感受,绝不重复。

2

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汪老的散文的话,我觉得应该是天青色,淡雅的青,干净、谐和、与众不同。

书中说,汪老年轻时喜欢唱青衣,不知道唱得如何,但青衣是旦角,正派端庄的女子,在咿咿呀呀间,一甩袖子,唱出贤妻良母或贞节烈女,来不得半点含糊的角色,想必在《人间草木》里也是如此吧,青色的,纯净的,不遮掩的。

灵动的文字自带光芒。不说他文字里的祖父建筑的屋子是“青灰色与褐色”,也不说,“一下雨,什么颜色都郁起来”,不说这些直接与颜色有关的描述,单说他总是第一个发现园子里开的花,祖母佛堂铜瓶里的花常是他来更换,把冰心腊梅花穿起来给继母和女佣人戴,那些绣球花“我差不多看见它们一点一点的开”……虽然都是细碎之事,却足以证明汪老心境的淡雅脱俗,心思的细密臻和,恰恰暗合了天青色的极其出尘、澄净、高雅,那是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颜色,难得,难以描述,却不代表没有,一如宋代的汝窑,稀缺珍贵,以天青色著称,需等烟雨,需看好火候,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

有一段写一年夏天,因为闷热,加上有心事,睡不着,半夜去园子里去,遇见父亲也在,吸烟,顺手递给汪老一支,父子俩坐藤椅上,默默无言,“那一次,我感觉我跟父亲靠得近极了”没有多余的字,也没有大段亲情的抒情,但读者已经看到了想知道的一切,无需赘言。

这样简洁干净的文字除了沈从文,就是汪曾祺能写出,在我看来这字就是天青色的,与天赋有关,是云层散去,天空呈现的澄净、幽蓝,柔和,温润,如玉一般。是云在青天,水在瓶,是舒卷自如,是一份自在的镜像。

刻意铺陈,浓墨重彩容易,简约几笔,戛然而止不易,恰到好处更不易,就像那难以说清的天青色。

3

如果用味道形容汪老的散文,那一定是菖蒲的味道吧,清新纯然,有乡野之气。

汪老的文字是绿色天然的,不去雕饰,却处处都有美,因为美是自然,美是生活,他说:“我的记忆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们的园里可没有菖蒲呵。”

他写朱小山点豆子,把剩下的豆子放在石头底下,没想到,“豆子发了芽,豆芽把石头顶起来了”,这种感觉让人想到“神奇”二字,这种神奇是种子的力量,是农业文明的产物,是不露锋芒的力量。

经历乡村生活的人很多,但为什么只有汪曾祺独树一帜,写出这样活灵活现的文字?我想原因很多,重要的是他从来未脱掉乡野之气,那是童年生活赋予它的灵气,这么多年依旧保存着,就像沈从文总说自己是乡下人一样,汪曾祺何尝不是呢?

他赞美花大姐“款款落下来,折好它的黒绸衬裙——膜翅,顺顺溜溜;收拢硬翅,严丝合缝。瓢虫是做得最精致的昆虫”当然,始作俑者是上苍。他说:“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是那么贴切生动!

他回忆西南联大生活时,写听冯文潜先生的课,有一次讲“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口,吴山点点愁”,冯先生说教孙女这首诗时,孙女把“吴山点点愁”读成“吴山点点头”,他一直记得。这让我想起大学时,世界史老师讲成吉思汗大帝国时,把大帝国口误读成大地瓜,别的知识都还给老师了,只有这个笑话总记得。

他写小时候学《十五从军征》时的感动,诗歌写得平淡真实,小孩子都读得懂,而他自己不止一次为它流泪。我想,汪曾祺也在追求这种语言表达的境界吧!

古人云:“清气出风尘以外,灵机在水石之间。此为静品。”菖蒲的味道清新,有种村落的自然香气,平实,稳妥,吸入鼻中,清气上扬,满腹芬芳。汪老说过:“我非常重视语言,也许我把语言的重要性推到了极致。我认为语言不只是形式,本身便是内容”,他的语言淡雅清新,洋溢着春天般的味道,是那种“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美好。

所谓大道至简,大音希声吧。

4

如果用声音形容汪老的散文就是小溪潺潺,声音不大,却汇聚成河,归入大海,有恬静悠长的韵味。

读汪老的散文,像是读小品文,短句多,读起来不累,朗朗上口,贴近生活,或者说他善于还原生活本身,有着对生活的细致观察,不晦涩,不艰深,谁都能读明白,但其中的意味深长却不一定能把握得了。

他写一对夫妻在玉渊潭捡枸杞,通过对他们外貌衣着口音的观察,他推断“他们捡枸杞子其实只是玩……比单纯的散步要有意思”,就这样淡淡地写,随心随性,明写他们如顽童,有意思,暗写他所赞同的生活态度、人生价值观,老有所乐,舒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寻找到生活本身的趣味,如涓涓细流般,没有说教,没有耳提面命,我们却读到了生活的甘醇。

他写春夏秋冬的植物,娓娓道来,每一种都写得活灵活现,很有代入感,把读者深深吸引。比如山丹丹长一年多开一朵花,栀子花“掸都掸不开”的香气,有点甜俗的白兰花,命薄的像女道士的秋葵,小而脆香的梧桐树籽,被称为“灶王爷的马”的红蜻蜓, 洋槐树下的异地养蜂人的爱情传奇,和几个女同学捡茅栗的紧张场景,我读这些内容,看到了汪老对这些不值钱的小物件的喜欢,对这些回忆的细枝末节的叙述,透露出来的是对时序的情感,对一年四季的珍爱,是对一个人走过的生命的无条件顺从。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敬爱!

我从来不认为他在文字中,单纯地有趣地谈论吃喝玩乐,也不认为他纯粹地享受那份经历,或者炫耀什么,我觉得他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诫晚辈们,生活本来的样子,要对自然和生命心存敬畏。

他多次说:“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是有点格格不入。我是生长在水边的人,一个平常的、平和的人,是个安于竹篱茅舍、小桥流水的人,以惯于写小桥流水之笔,而写高大雄奇之山,殆矣”,他的笔下确实很少有大江东去的豪迈,很少有大气磅礴的抒情,但这不代表他狭隘或者鼠目寸光,他同样在歌颂一些大气的事物,比如生命,比如自然,比如人生,只不过他用小桥流水润无声的方式书写的,让人不知不觉就浸润其中,得到滋养。

一夜溪声入梦清,静水深流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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