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曾想过做一个书贩,在月朗风清、行人如织的街头,摆上一个小小的书摊,不但有书可读,还有钱可赚。后来,大概是没有资金做本钱,或没有去找进书的渠道,就慢慢淡忘了。但书摊的记忆,却随着时光流逝留存下来,日久弥新。
那时,我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刚刚从学校毕业,分配在一个偏远小镇工作。有时间却没有钱的青春时光,显得有些悠游,也有些散淡,前途甚多迷茫,梦想也都纷繁,足迹虽常在田野村巷,精神却异常高迈,总有脱缰驰骋的冲动。因为自学考试的原因,得以每年两次进入城市,邂逅无数个街头书摊。起初还老想着考试的事,临考总要抱抱“佛脚”,生怕漏掉一道题,丢失一两分,以耽误自己设计好的远大前程。后来,似乎渐渐油了起来,虽然不致于像有些考生一样,怀揣一大把写满答案的纸条而显得“胸有成竹”,但考试逐渐成了次要任务确是事实,一有时间,便爱跑到街市的书摊上闲逛。
通常情况下,城市中大大小小的书摊,总是分布在行人较多的街巷、拐角,最密集的是在夜间广场和大学校园的周围。黄昏之际,当整个城市华灯初上,晚风轻拂,书贩们就会推着各式各样的小车,纷纷走向街头,选择一方合适的位置,将形形色色、花花绿绿的书刊一本本地排列开来,然后在车子上支起一两盏昏黄的白炽灯开始营业。最为壮观的书摊市场,有时连绵整条街道。朦胧的月影和灯光下,书籍所汇聚而成的汪洋景象,常常令我痴迷,流连忘返。
我出生在赣江边的一个普通乡村,父母都是农民,而且据说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不但是农民,还是贫农。这样的环境,所谓藏书自然是没有的。小时候的乡村,有时甚至上厕所的纸张也难找,临事,我的那些打满钩钩的作业本往往成了牺牲品。懂事之后,我终于知道,书香门第的说法和我八竿子也打不着。但读书的兴趣,却像变异的基因一样在我身体里滋长起来,逐渐蔓延成一颗树的规模和形状。
应试之余,无聊的夜晚,便会邀上几个相好的考友到街头闲逛,增广见闻的同时,也做夜景观光之想。因为初涉世事,加之囊中羞涩,那些装修豪华的门店,一般不敢走进,只在门口望望而已,那些闪烁在高楼中的灯光,也只当星光仰望。逛来逛去,最终总会在一个个小书摊之前停留,然后一路不断地翻检,看到内容新奇但不想买的,随手翻翻便放下;价格嫌贵的,便和书贩讨价还价一番;遇到渴望已久特别想看的书,也会欣喜若狂,二话不说掏钱买下。有时,为了淘上几本中意的书,经常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忘记时间,把第二天的考试抛到脑后,直到夜深得透底,卖书人也仰头打起哈欠来。
往往是挺腰起身时,手里竟是一袋子满满的书。
这种情形,一直从我参加自考的城市,传染到我生活、旅游甚至偶然路过的很多城市,比如杭州、上海,比如广州、长沙,也一直传到婚后的头几年。每每外出回家,我手里仍然提着大包小包的书。妻子总是说,人家别人的老公出差,总要给老婆买礼物,即使在外面把老婆忘了,儿子总不会忘吧。我总是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是给你和儿子的,颜如玉算我的。
闲暇时,每当我立在书橱之前,总还能清楚记得,那些久未翻动的书本,是在哪个城市的书摊上淘到的,当时的心情也能清晰呈现。
最为欣喜而又遗憾的一次淘书经历,是在上海的一条不知名的街巷里,我无意之中发现了一套三联书店版的《世界经典随笔系列》,这套丛书32开本,纸张虽然不是很好,但看上去轻巧大方,主要收录了包括柏拉图、弗洛姆、陀思妥耶夫斯基、卡莱尔、泰戈尔、艾因兰德、萨特、韦伯等人的演说和随笔。当时,我俯身蹲在书摊前,心中狂喜,像发现了宝藏,因为行程太紧,同伴又催得太急,便只挑了几个熟悉和感兴趣的,以为日后可以补齐,但后来逛过许多书摊和新华书店,再也没有见过这套丛书。
现在想起来,很难说清楚年轻的我,为什么会对书摊那样地痴迷。那些摆在街头的书摊,就像一个个藏有宝藏的书海,吸引着年轻的心去遨游,去做精神世界和生活价值的大浪淘沙。或许,这和乡间贫乏的阅读经历、和正在遭遇的青春时光与精神干渴、和年轻的孤独都有关,谁能说得清呢?
我的印象里,在书摊上买书,虽然人来人往、身影缭乱,却从来都是安静随意的,远没有菜市场般的嘈杂喧嚷。对买卖双方而言,无论是讨价、还价,还是选书、付钱,仪式都极其简单。卖方只要守着摊子,预防人多的时候有人偷书就可,不需要笑脸,不需要多费唇舌,偷空还可以埋头看自己的书;买方也不需要看脸色,看中了,掏钱就买,干脆利落。不必瓜葛太多,会心,默契,书的买卖,本应如此。
十几年下来,所购的书籍越来越多,我为此先后换了三个书架,四个书橱,也给后来的生活造成了不小的“后遗症”,每次因为工作的变动,因为住房的搬迁,我总要花上很大的精力,考虑一大堆书籍的整理和搬运问题。十几年间,从小镇、到县城、再到现在的城市,几经搬运的过程中,书籍的散失不可避免,最初一套商务印书馆版的《鲁迅全集》就这样不见了。
尽管如此,每当在城市街头遇上书摊,我还是禁不住要止步停留。只是,想做书贩的想法似乎愈发淡了。(本文于2013年4月27日发表于中财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