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世说新语》,最动我心者,是《德行第一》第九则。
荀巨伯远看友人疾,值胡贼攻郡,友人语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巨伯曰:“远来相视,子令吾去;败义以求生,岂荀巨伯所行邪!”贼既至,谓巨伯曰:“大军至,一郡尽空,汝何男子,而敢独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我身代友人命。”贼相谓曰:“我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遂班军而还,一郡并获全。
文虽短,却五折,起伏跌宕,尽得为文之要。友人有疾,荀巨伯远看,“值胡贼攻郡”,折一;友人劝巨伯“子可去!”巨伯不愿“败义以求生”,折二;贼至,奇而怪之:“汝何男子,而敢独止?”折三;巨伯“宁以我身代友人命”,折四;贼感悟:“我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班师而还,一郡并获全。”折五。前四折,顺理成章,均在意中。而最后一折,却出乎意料,令人怀想之余,怅然不已。
据说,荀巨伯是东汉末年恒帝时期人,除在刘义庆笔下出现外,史无所载,事迹不详。其友人是谁,也不得而知。“胡贼”是对进犯中原的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具体为哪一族,不敢肯定。想来,应该是后来有实力“乱中华”的“五胡”之一,可能性最大的是匈奴。
荀巨伯与“胡贼”津津不已的义,在甲骨文里写作“義”,从羊从我。《象形字典》说:羊,即“祥”,祭祀占卜显示的吉兆;我,有利齿的戌,威猛的战具。合起来则表示“出征前的隆重仪式,祭祀占卜,预测战争凶吉;如果神灵显示吉兆,则表明战争是仁道、公正的,神灵护佑的仁道之战。”引申仁道、公理、真理等,或符合仁道的、符合公理的、符合真理的等。
与“胡贼攻郡”类似的故事,古亦有之。其中两个故事,最能从一个侧面反映文化的嬗变、世道的演进以及人心之不古。
《左传•宣公十五年》里有则故事:
十五年春,公孙归父会楚子于宋。
晋使解扬如宋,使无降楚,曰:“晋师悉起,将至矣。”郑人囚而献诸楚,楚子厚赂之,使反其言,不许,三而许之。登诸楼车,使呼宋人而告之,遂致其君命。楚子将杀之,使与之言曰:“尔既许不谷,而反之,何故?非我无信,女则弃之,速即尔刑。”对曰:“臣闻之,君能制命为义,臣能承命为信。信载义而行之为利。谋不失利,以卫社稷,民之主也。义无二信,信无二命。君之赂臣,不知命也。受命以出,有死无霣,又可赂乎?臣之许君,以成命也。死而成命,臣之禄也。寡君有信臣,下臣获考死,又何求?”楚子舍之以归。
鲁宣公十五年,是公元前594年,属于春秋中后期。虽诸侯争霸,却尊王攘夷,周的核心价值如仁义、信义、道义之类,还有一定的市场。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仁假义,在彼此攻伐的战争中还遵循一些基本的规则,比如师出有名(没名也要找个名),比如杀人以理(没理也要找个理)。解扬虽有欺瞒楚子之机巧,但置身死于度外,忠于晋令,完成使命,不失为臣之信。楚子虽受解扬欺瞒,或于战不利,却感慨于解扬之言,觉得其言说有理,其行为有信,不宜屠戮,不失大度之义。在这则故事里,解扬这样有信的人,是被尊重的;强势如楚子者,也不愿坏了公理、道义,不得不“舍之以归”。
另一则故事出自《史记•齐悼惠王世家》:
齐孝王十一年,吴王濞﹑楚王戊反,兴兵西,告诸侯曰“将诛汉贼臣晃错以安宗庙”。胶西﹑胶东﹑菑川﹑济南皆擅发兵应吴楚。欲与齐,齐孝王狐疑,城守不听,三国兵共围齐。齐王使路中大夫告于天子。天子复令路中大夫还告齐王:“善坚守,吾兵今 破吴楚矣。”路中大夫至,三国兵围临菑数重,无从入。三国将劫与路中大夫盟,曰:“若反言汉已破矣,齐趣下三国,不且见屠。”
路中大夫既许之,至城下,望见齐王,曰:“汉已发兵百万,使太尉周亚夫击破吴 楚,方引兵救齐,齐必坚守无下!”三国将诛路中大夫。
西汉齐孝王十一年,是公元前154年,属汉景帝时期。虽距解扬使宋的公元前594年,只有四百多年,但由于经历了战国时期的礼崩乐坏,秦的严刑峻法,楚汉相争的群雄逐鹿,旧传统被打破,新秩序还有待建立。参与七国之乱的,本就是同根相生,却相煎颇急,哪还会顾什么仁义、道义、信义。虽然路中大夫的行径与解扬同出一辙,但结果却迥然相异:既没人告诉路中大夫,要杀他;更没人听他忠于使命的辩解,直接“诛”杀便是了。
时间向前推进,世事纷乱演绎。春秋时期或许还存于人心的仁义、信义、道义体系等等也者,到西汉时已散乱无稽,更别说几百年后的东汉末年了。但奇怪的是,被诸多正史描绘成抢掠、杀伐无度,被蔑称为“贼”的“胡”,却在《世说新语》里给我们上演了一幕温情脉脉的正剧,既令人喜,亦令人悲。喜之者,“胡贼”慕义,因荀巨伯之言而自惭不已,而班师北归,并由一人而及全郡,使“一郡并获全”。这些慕义的“胡贼”,经两晋南北朝而最终融入中华,今之我等,血脉里或许依然存有其古风古义。悲之者,想起同时段董卓之屠洛阳、曹操之屠徐州、孙权之屠江夏,哪里会问被屠之万千人众“汝何男子,而敢独止?”退一万步,即使有问,听到荀巨伯“宁以我身代友人命”之言,也多半会来句“如君所愿”,一刀下去,血溅当场。
进化史并不一定就是文明史,有时却是血腥史。比如战争,冷兵器的血肉横飞与核武器的杀人于无形,谁更文明,谁更血腥,汗牛充栋的古今著作,却说不清楚。中原王朝在进化过程中弃之如敝屣的“蠢猪式的仁义道德”,或许正是“胡贼”私心景仰、倾心归慕的东西。
其实,“胡贼”并非心血来朝,而是继承传统。这样的传统,不但《左传》里有,《史记》里也有。《史记•周本纪》载:
虞、芮之人有狱不能决,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让畔,民俗皆让长。虞、芮之人未见西伯,皆惭,相谓曰:“吾所争,周人所耻,何往为,祇取辱耳。”遂还,俱让而去。
“虞、芮之人”进入周界,与“胡贼攻郡”不同,只是想让公正的西伯决其“不能决”之狱。但他们看到周地揖让景象的感觉,却如“胡贼”听荀巨伯之言的感觉一样,自以“所争”为耻。于是,他们亦如后来的“胡贼”不但“遂班军而还”、而且使“一郡并获全”一样,不但“遂还”、而且“俱让而去”。
这,或许便是孔子所谓“见贤思齐焉”吧!只可惜,“胡贼”慕义思齐时,贤者或已不贤了!念及此,岂不怅然?(本文于2020年4月14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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